揭秦武王嬴荡死因:并非因举鼎骨折而死
《金陵晚报》年前刊出一文,题为《骨折竟能改变历史?《传》中秦王死因引争议》,说举鼎而力尽失手,鼎坠于地,将胫骨压断,嬴荡血流不止,半夜气绝而亡。
文章还引用了某医生的说法,说小腿骨也就是胫骨骨折本身虽不会威胁生命,但并发症如出血、感染等却致命。百度百科在“举鼎绝膑”词条里说,嬴荡举鼎,折断膝盖骨而死。不管是小腿骨还是膝盖骨,嬴荡竟被骨折送了命!思来想去,疑点重重。
先来看看《·秦本纪》对嬴荡死因的记载“武王有力好戏,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王与孟说举鼎,绝膑。八月,武王死。”嬴荡力大无穷,一次与孟说比试举鼎时,绝膑而亡。
膑是什么?查《说文》并无“膑”字,“骨”部“髌”字下,段玉裁注云“膑者,髌之俗,去膝头骨也。”“髌”是正字,“膑”是“髌”的俗字,髌指膝盖骨,绝膑也就是绝膝盖骨。
断骨之外,裴骃《史记集解》引用晋末宋初徐广的说法认为此处“膑”字“一作脉”,并存了死亡的第二个版本——绝脉,即脉息停止。《集解》以徐广已佚的《史记音义》为本,保留了不少徐广校勘的成果,让后人得以间接看到《史记》在当时的异文,富有学术价值。
不管是“绝膑”还是“绝脉”,皆由举鼎引起,得说说这个鼎。《史记·传》说“武王竟至周而卒于周”,胡三省在《》注释中推测他既然到了周,那势必举过“九鼎”。
按照《史记·赵世家》“与孟说举龙文赤鼎,绝膑而死”之说,嬴荡举的是龙文赤鼎,据说这龙文赤鼎就是九鼎之一。九鼎是什么不必多说,据传是禹建夏后,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铜铸成,象征天下和至高无上的王权。
,清末到近现代,也有学者怀疑九鼎来源之真伪,如崔述在《考信录》里说禹在位时间不长,没空筑九鼎,可能是或所筑。胡适认为九鼎实为一种神话。顾颉刚认为九鼎可能筑于。
王国维说“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二者不易区别,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在没有可靠证据的前提下,对古史特别是上古史可以怀疑,但完全否定并不可取。
如果嬴荡举的是九鼎之一,那么,据《战国策》和《史记》记载,时曾兴师至周以求九鼎,有云“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即便是夸张之词,也说明九鼎奇重无比。
如果嬴荡举的不是九鼎之一,鼎作为国之重器常被称为千钧鼎或千斤鼎,出土的鼎中,的后母戊大方鼎就重达八百三十二点八四千克,周朝的大克鼎也重达两百零一点五千克。
再回到嬴荡举鼎后的身体反应,《史记》说他绝膑而死,徐广和裴骃提出了另一看法是绝脉而亡,《资治通鉴》也持此说,云“秦武王好以力戏,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八月,王与孟说举鼎,绝脉而薨。”胡三省对“绝脉”做了注释“脉者,系络脏腑,其血理分行于支体之间,人举重而力不能胜,故脉绝而死。”这个解释颇为合理。
其实,类似看法在即已提出,以扬雄和王充为代表。扬雄《法言》说“君子绝德,小人绝力”,关于绝力,扬雄说“秦悼武、乌获、任鄙,非绝力邪?”扛鼎、抃牛都要具备惊人的力量,东晋李轨注释此句说“此等皆以多力举重,崩中而死”,“崩中而死”即“绝脉而亡”。
汪荣宝《法言义疏》认为李轨所用《史记》中的绝膑,“字盖作‘脉’,故云崩中”。李轨和徐广生活年代相距不远,都是东晋人,这也可间接证明徐广所列举的《史记》异文的可靠。
王充对“绝脉”的解释是“秦武王与孟说举鼎,不任,绝脉而死,举鼎用力,力由筋脉,筋脉不堪,绝伤而死,道理宜也。”举鼎要通过筋脉用力,当筋脉不堪重力时,就很容易受伤致死。正如郝经《续》说“羸而强赴扛鼎之势,秦人所以断筋也。”这些看法都是说用力过猛容易导致筋脉断绝而亡。
有意思的是,裴骃在解释《史记·赵世家》中嬴荡“绝膑而死”时也引用了徐广的说法,却说绝膑“一作绝瞑”,两处都是嬴荡“绝膑而死”,徐广看到的异文竟不同,一为“绝脉”,一为“绝瞑”,但都与“绝膑”相去甚远。“绝瞑”是人过分使力时,血脉贲张导致,更接近于绝脉。
说完绝脉,再来说说绝膑,除了史书记载,认为嬴荡绝膑而亡的如袁枚《随园诗话》说“余常劝作诗者,莫轻作七古,何也?恐力小而任重,如秦武王举鼎,有绝膑之患故也。”袁枚以嬴荡举鼎绝膑来警示作诗人不要轻易去作七古这种高难度的诗体。
那么,认为嬴荡绝膑是断小腿骨的说法又是从何而来呢?唐张守节《史记正义》说“膑,胫骨也。”不管有意无意,这都是一个很要命的误解,也让后世产生不少误会。
冯梦龙《新列国志》第九十二回《赛举鼎秦武王绝胫,莽赴会陷秦》,回目名称中即作“绝胫”,说“那鼎亦离地半尺,方欲转步,不觉力尽失手,鼎坠于地,正压在武王右足上,趷札一声,将胫骨压个平断,武王大叫痛哉,登时闷绝,左右慌忙扶归公馆,血流床席,痛极难忍,捱至夜半而薨。”
《金陵晚报》说的故事就是这个桥段。《》里,嬴荡举鼎倒下时,倒并没有强调小腿骨折的镜头,而是口吐鲜血,两眼翻白,想必编剧推崇的也是绝脉而亡吧。
无论是文献记载还是情理推断,嬴荡都应是绝脉而亡,而非绝膑而亡,这要感谢徐广和李轨两位东晋人,那时流传的《史记》今已不存,我们只能从这些宝贵的异文中窥见不一样的《史记》,也得以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揭开一角鲜为人知的历史场景,陈旧却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