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记忆中国历史之最(许倬云|中国历史像长江

考古发现 2023-08-24 12:02www.nygn.cn考古学家

记忆中的中国历史像长江水,江流万古不息,中国是切不断、砍不断的“江河万古流”。


我对长江的印象是很深的。

1933年,先父伯翔公由厦门海关监督转任湖北沙市荆沙关监督。第一次从厦门回到无锡,再从无锡转南京,经由长江到沙市区,那时我才三岁,记不得什么事情。

父母亲在赴任荆沙关监督的长江轮船上

四五岁以后,我就开始记得我们总是从无锡坐车到南京下关,上轮船到湖北沙市的荆沙关。

这段路程通常是往上游去的船比较慢,这段水的流速变化并不大,而且水面很宽,看上去很太平的一条航线。从南京下关上船,逆着长江一直可以开到沙市,再往上可以到重庆

中间周转要看坐什么公司的船,有的公司停两站,有的公司停一站或不停船,停一下也不过就是两三个钟点,不用下船,船基本是比较舒服的客轮。


船通常是靠江的左边航行,所以左边看近山近水,右边看远山远水,很有意思。

南京下关江边旧景

我们当年坐招商局的船为主,我们不太愿意坐外国的船,我父亲是中国的海关员。

这种船通常是三层甲板,客轮里面有百八十个房间。最底下的客房是打地铺,便宜极了自己带铺盖卷去,划给一块地盘,足够睡下,头靠墙、脚靠中间,中间有很多空间给你用,还有一个小搁板放行李。到吃饭的时候,拿一个大桶拎到大统舱,大家分食。

甲板以上,大概分为三个等级房舱、舱、大餐间。房舱通常是两人一间房上下铺——便宜一点就是四个人住,内外都有门可以打开,通常对内过道开门,对外的门不开。

外面窗子直接对着水面,你要出去看,要到前后甲板的空地。

再上面是一户一间的中式舱,以及西式大餐间大餐间和舱都有饭间。舱里面用的中式双人床,有小孩还可以加铺,还有桌子、板凳、椅子、柜子、洗脸架。要吃饭可以叫进来,也可以到饭厅去吃。饭厅公共的,一敲钟,大家就去吃饭。

舱的饭菜都是中式,通常三菜一汤或四菜一汤,口味相当不错。

我们家当时是坐舱,因为父亲在海、海关系统工作多年,船长向来很客气,邀请我们到大餐间餐厅大餐间是西餐,西餐味道其实不如中餐,你要什么他给你什么,不能叫到房间来吃。

招商局在江南造船厂建造的江轮

这种一路看风景,像拉影片一样,从南京一直拉到沙市。再往上就进入三峡,进了三峡一直要走差不多整整一天,走完峡江丰都,丰都以上就是平缓的水流一直到重庆。

重庆是一个半岛形,一边是嘉陵江,一边是长江北岸的嘉陵江水清,南岸的长江水浊,在唐家沱清浊合流,就像“泾渭分明”一样。

那时候,从南京到沙市一路都没有桥。印象最深、风景最好的是过鄱阳湖湖口,你看到里面一望无际的水,灌入长江的水是温和的。

洞庭湖在我的印象中比鄱阳湖大很多,冬夏之间水面的区别极大冬天可以看见有五六条江水的支流引入洞庭,在湖口那个地方汇聚为一片汪洋;到了夏天小河就不见了,看上去就是个海,那个景色很惊人。

再往上走过三峡,一路过滩,非常危险。三峡里面有五六个这样的滩,每个都是声势惊人。

滩里面边小的拐弯处,有安安静静的水,碧绿的山野、藤条的颜色倒影在里面清清楚楚。我们坐的是现代火轮船,还是有传统的木船力气不够,要靠纤夫拉上去,这个过程非常悲壮。


先是将大木船上的货卸下来,放在中等的船上分批次转泊上去,大木船减轻重量后再由纤夫往上拉。

纤条是用一条条粗大青皮竹篾编织而成,比胳膊还粗一点,上面加上细的、软的麻绳。几十个纤夫,每个人背个带子挂在纤绳上,两边排着队。纤头的第一个人要使出最大的力量,由他来定方向。


纤头是世袭的,船上的舵主老师傅也是世袭的。纤夫俯身拖着纤绳一路往上走的时候,沿路的岩石被提前挖掉。但有时候,非得靠大的岩石助力停靠一下再继续走。纤头就是做这个工作,他判断哪里可以停下来,一路吆喝、一路发出信号。

一条船逆水而上有几千斤的力量,几十个纤夫将其拖上去不是简单的事。如果哪天其中一个纤夫失足,或者力量使用得不对而倒下去,不知道会多少人。白帝城有一个水神庙,遭了难的船夫、纤夫都在那里有个牌位,满满的都是牌位。

所以,在写英文《长江简史》的时候,我就讲神女峰“早晨,当阳光铺洒大地时,霞光照颜,她默默凝视着年轻的船工在湍急的河流中拉纤;夜晚,她的眼泪化作天边的细雨,寄托了对沉船的遇难者的哀思。”

宋玉的《高唐赋》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我就编出这个故事来,借此追忆当年所见所感。

长江岸边的山崖,岩石已经被纤绳拉出深深的沟槽

长江流经三峡,暗流所在,左右不定,并不一定在中央的。三峡那几个滩,滩上滩下有好几尺乃至十来尺的落差。在两三百尺的距离之中落差十来尺,水流非常急,中间还有大岩石,喷着水雾,水声喧哗气势惊人。

船往下走的时候不需要纤夫,有一个拿着长杆的大师傅负责在急流下冲的时候,调整船的位置。

白浪滔天、水势汹涌,起伏不定的船上,几位光身的船夫,风吹汗浸的皮肤黝黑发亮。船头冲出来的时候,大师傅用长杆好像很轻这么一点,有千钧之力;二师傅、三师傅两个年轻人在后面紧贴着他。船头挪一点点,就岔过险滩了。船头船尾都有长橹,不用带钩的撑杆时,依仗长橹在平流中推行。

我父亲在三峡有些地段,将水边的岩石炸掉,清出一条航道;然后将报废的轮船搁浅在上游,改装船上的蒸汽机发动转盘,绞动粗绳将小船拉上去,这叫“绞滩”。

那时的木船和小货轮都不够力气,用轮船上大的绞绳一搭就绞上去了;,船上还需要非常有经验的船夫前面拿着篙、后面掌着舵,把握船的方向。这就省了许多劳力,救了许多性命。

我的故乡无锡在太湖边上,江南多晴江南雨,那里面看不到亡,看不到哀伤。长江是壮伟的,但长江决堤的时候,无数人被冲散,市镇被冲垮。我经过两次大水,真是可怕,多少人在冲来的大水之中。

一个是长江的自然,一个是战争的恐怖,在我的生命中都很重要,占据我记事以来有关大陆生活回忆相当大的一部分。

长江是我的生命里与中国联系最密切的地方,也是我成长过程中最不安全的地方。

20世纪最大洪灾1931年江淮大水

抗战胜利以后,海的船带了第一批员和事单位下去。先父8月底就到上海,负责接收上海伪政府的港口管理机构,以及组织旧日在港口服务的“引水”(港口航道导航员)、船只,筹备开港。

作为海眷属,我们就被丢在后面等了很久,由一条老早就报废的船接我们。这条晚清建造的小炮艇,坐了一百多人,还要拉一批重庆定好的棉带下去。

八年不走的航道,水流都变了,海已经不熟悉长江航道。结果就搁浅在湖北的黄石港,舰长心急,打算将船退出积沙,结果船插在沙子里越陷越深。直到后来报告江汉关,派遣已经投降的两艘日本拖驳,才将搁浅的炮艇拖离流沙。

那次搁浅足足六个礼拜,到南京以后舰长因为贻误机被枪毙。

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当时是母亲带着我和老九许凌云,还有表妹和姑妈,还有一位老太太和无锡南方泉石家的儿子,刚刚从缅甸打完仗回来。他是我爸爸的干儿子,所以他名叫石景云,跟我们用“云”字排行的。

搁浅的时候,当地的沙洲居民,临时用油布在沙洲上架设棚屋,作为应船上客人要求,煮炸鱼、供给饮食的临时厨房,当时的饮食有活蹦乱跳的鱼、小黄烧饼、酥饭等。

我们那艘船,还常常有人搭渔船到黄石港购买各种生活物品。,我也有机会非常细节地看到当地沙洲上住家百姓的生活。他们打鱼、种蔬菜、养鸭为生,还有人做短程的运输或摆渡。

满江都是渔船,沙洲上无数的鸭子,这是太平年月的长江景象。

我们所乘的船比较高,再高也高不过岸,所以看村落只能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屋顶,还有历历江树。沙洲上很热闹,中心地带会有人住家;他们的房子也很简单,就是木板与竹子搭建,大水一来,要撤就撤掉了。沙洲里面的内河,小船趴在那里。

20世纪30年代的黄石港

抗战胜利后回到无锡,我两年半在辅仁中学念书,对江南风光、江南内地的情形以及无锡的社会情形都很熟悉。

无锡出门就是上海,当时我父亲在上海管理港口的事情,所以父母在上海租房住。孩子们只有假期去上海,也不出去逛,不看电影、不游玩,所以对上海并不熟悉。

我们住的是英租界极司菲尔路,离圣约翰大学比较近。房子前面靠街的草地有铁栏杆,铁栏杆后面草地就分成三排。公寓房几乎完全一样一楼一个厅,一个厨房,中间一个楼梯,楼上两个卧房;厨房楼上有一个洗澡间,在转弯的地方;再上面三楼有两间房,这算不错的。

1949年,我随二姐许婉清一家离开大陆,也是从上海出发的。淞沪战役对上海城市的破坏,在八年抗战期间修复了,战火的遗迹几乎被抹平殆尽,四行仓库还在。

外滩轮船很多,我去过河对面的杨树浦,那边有江南造船所,隔壁就是杨树浦的海船坞和旧海总部,那是父亲当年任职海参谋长时的办公所在,已被日本人毁得很厉害了。

黄浦江实际上是天目山流下来的水,一边流到钱塘湾,一边流到上海湾。这就很像纽约的情形一条内江组成了港口,两岸都有码头,岸上面是马路,马路后面就是商业区。

许倬云先生著作《万古江河》

《万古江河》这个书名,也是我和内人曼丽商量出来的。我说记忆中的中国历史像长江水,江流万古不息,中国是切不断、砍不断的“江河万古流”。

曼丽就说“为什么不叫《万古江河》?”一下子就敲定这个名字。





本文编辑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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