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一九七八
说在故事之前的话这是一篇发生在某个小县城的鬼故事,文章很长,各位看官慢慢
第一章
东楚县(注为避免大家对号入座,真实县名隐去)是个小地方儿,百姓们对牛鬼蛇神耳熟能详却不知道马列主义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偏又出过几件骇人听闻的事,便冒出好几个闹鬼的地方。
欧阳春到民政局前,局里就已有闹鬼之说。
但终究只是捕风捉影再加一帮人的添油加醋。直到魏大胆的惊魂一夜。
魏大胆人高马大,本名魏国庆,退伍后才分到民政局,颇有些军人式的无畏。
有一回办公室里大伙儿闲得无聊,就天南地北的乱聊,聊到了闹鬼的事。几个人聊得口沫四溅,魏大胆一概不信,还把那几个人耻笑了一通。双拥股的小许气不过,就跟魏大胆说你可别不信,你要真不怕,有种去运河边儿上的荒地睡一夜。魏大胆哈哈大笑说别说一夜,连睡一个星期都没问题。
运河地段也是东楚县有名的凶地之一。东楚县隶属扬州。传说当年隋炀帝为去扬州一看琼花盛开的美景,特意命人开凿了这条水道。多少民工的血泪流进运河水,运河自古就是怨气汹涌。淹死人那是常有的事。十年前的一桩惨事却将运河的怨气提到极点。那是一个微雨的夜晚,空打着沉闷的雷声,却不见痛痛快快的给一场疾风骤雨。一艘外地客轮在经过东楚这段的水道时突然失火,惊慌的人群纷纷捅向唯一的客舱门。就在这时,客船的工作人员做了一个惨无人道的决定。为了防止乘客挤到船体一侧导致翻船,他们把客舱门用粗粗的铁链锁上了。
大多数乘客逃生的希望就此破灭。也许工作人员以为火不大,乘客可以自行扑灭,火越烧越大,谁也控制不了。当船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命人赶紧开锁时才发现,怀揣着那把救命钥匙的人不见了。工作人员人人自危,纷纷逃散,没有人再去管舱内乘客的生死。撕人心肺的惨叫和苦苦挣扎的呼救在阴恻恻的运河水上久久不绝,那时运河方圆几里都无人居住。可以救他们的人听不见,听得见的人却又救不了他们。结局是除了在客舱门被锁前侥幸跑出的几个和从客舱的通风口爬出的两名军人,其余的八十名乘客都在舱内活活烧死。而这艘客船正好叫“804号”。
当时民政局处理这件事的是殷股长。他记得当他带人赶到现场时,就像亲眼目睹人间炼狱。老远就可以闻见焦炭一样的肉体源源不绝地散发出糊臭,隐隐的又有些许肉香。客船的残骸打捞上来时,紧锁客舱门的铁链上,粘着一只黑糊糊的断手。它的主人曾经不顾炙肤的巨痛妄图拉断铁链,直到咽气也没有松手。舱内很多焦尸已在烈火焚烧中熔在一起难分彼此。直到事故后的一个多月,下游地区仍时不时发现焦尸的碎块。这次任务成为老殷难以摆脱的噩梦。从此他再也没吃过一块肉。后来城区扩大,东楚县的人口也渐渐增多,运河附近渐渐有人居住。居民们常常在阴雨或是下雾的夜里听见运河水上远远的飘来呼救声,若有若无,凄切非常。,运河岸边始终荒凉,城区再扩大,也没人敢向运河靠。
老殷见魏大胆一口承应,心里吓得咯噔一响,连忙劝道,知道你胆大,但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是胆大就能行,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是不信,也犯不着去招惹啊。
可是魏大胆吃了称砣铁了心,脖子一梗嚷道,有啥好怕,咱当兵的连坟堆里都睡过,不就是在河边上睡几夜,能有什么事。
当天下班,就回家卷好铺盖直奔运河堆上去了。
连睡七夜,没毛没病。
魏大胆的名号就此传开。运河的恐怖早已深植人心,并非一次个人的英雄主义行为就能消散。人们仍然对运河心存畏惧。而魏大胆则更对鬼神之事嗤之以鼻。
所以,当他听说了局里的鬼事后,同样也是百分之一百的不信。这回不等人跟他打赌,魏大胆就自告奋勇地要值夜班。因为闹鬼,天黑前下班和不值夜班是民政局里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下班时,老殷心软又劝了魏大胆几句,可惜都被人家当成了驴肝肺。无奈之余,老殷只得叹了一口气走了。
不一会儿,传达室的汤爷爷抱了一床毛巾被一卷凉席和一个枕头来了。
汤爷爷快八十岁了,还没用拐杖,走路永远是不急不慢好像散步。他有一个女儿,女婿也在民政局工作,是民政股的副股长。但他不跟女儿女婿住,就住在民政局传达室后头的小间儿里,隔三差五的回去看看小孙孙,但晚上一定还回局里。不管女儿怎么劝,汤爷爷就是放着好好儿的天伦之乐不享,偏要一个人守着单位。大伙儿暗地里都说这老头儿有点怪。
汤爷爷说,小魏,晚上别睡会议室,睡打字室吧,地方是小点儿,但比会议室好些。
故事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一说民政局的建筑格局。大门进来两旁是传达室和接待室,下了石阶两边各有一个小院子,正中间的一小段石板铺成的小道直通二门。二门进去就是后院了,很大,就像老北京的四合院,院心里列着夹道的两个长方形花坛。后院里正对二门的一排从东往西分别是局长办公室、民政股和会议室等五六个办公室,都是一墙之隔。正中间的会议室前有一条十级的石梯,两米来宽,总高度总有七八十公分的样子。每一级都是整条的青石。只有打字室是单独的一间小屋,倚着后院东面墙老老实实的待在平地上。
魏大胆怎么听怎么觉得汤爷爷说的这个好字儿别有深义,就问,好在哪儿。
汤爷爷说,现在虽然是夏天,到夜里头还是凉的,打字室小点儿也暖和点儿,别感冒了。
魏大胆笑道,汤爷爷,你瞧我这身板儿,哪儿那么容易感冒。
汤爷爷还想说什么,忽然眼光一闪。魏大胆低头一看,原来汤爷爷在看他右手腕上的桃核串子。
小魏,这串子挺别致,给我瞧瞧?汤爷爷说。
魏大胆说声儿好,就将串子捋下递了过去,说,这串子从小就戴着了,小时候咱家穷,戴不起金银的长命锁,我妈就不知哪儿弄来这么个串子,权当长命锁戴。
汤爷爷眯起眼睛在灯下端详。这串桃核拿在手里有点沉,比人们平常戴的串子上的桃核大一圈儿,迎着灯光一照,颇有点金玉质感。摸起来滑腻腻的。仔细一瞧,桃核上除了本来的纹路还有一些人为雕凿的细纹。汤爷爷定睛一看,先是愣了愣,然后点头笑了笑。魏大胆正收拾文件夹子,没瞧见。
把这串子戴好,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到底是***给你弄来的。汤爷爷说。
哎。魏大胆笑呵呵地又把串子戴上。
你就是身子骨儿好,也别不知道爱惜,多少病都是年轻的时候撂下的根儿,我劝你还是去打字室睡。汤爷爷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打字室哪有会议室宽敞,勉强铺下一张席子连翻身都不行。魏大胆儿一米八五的大个儿怎么受得了?到底卷着铺盖去会议室了。
第二章
夏天白天长,七点以后才渐渐地暗下去。
魏大胆起先觉得会议室热得像蒸笼,大开着会议室门通风,电风扇也使劲刮。翻转了几十回,出了一身汗总算勉强静下来。渐渐地倒不觉得怎么热了。心想人常说什么心静自然凉,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知不觉,外面就黑透了。两株老梅不时被风吹动,摇头晃脑一番,极尽扭曲的枝干就像无数双枯朽的人手在不甘心地抓什么。
魏大胆心里一虚,连原本热呼呼的风吹在身上也觉得凉了。他提醒自己只是院里的两棵树,天天都瞧见,不用害怕。怎奈越是叫自己别想却越容易想,而且想像得越来越丰富,简直觉得那两棵梅树都要变成活妖精扑过来了。
他连忙把门重重关上,心底还留着一丝凉气。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运河还不是被一帮子人说得诡异非常,他不是照样面不改色地睡了一个星期!怎么这会儿,自己天天办公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反倒变孬了?
索性关了灯,开始睡觉。
渐渐的,起了阵阵冷风,不很猛,但吹到身上尽把凉气往毛孔里钻。魏大胆禁不住一哆嗦,两手下意识地搓胳膊,摸到一层鸡皮疙瘩。睡意正浓的他压根儿懒得睁眼,摸到身旁的毛巾被胡乱拉上身。可房里越来越冷,毛巾被根本不起什么作用。阵阵寒意好像有意识一样,懂得从毛巾被的纤维与纤维之间的缝隙直接透过来。
冷得受不了了!
正当魏大胆这么觉得时,右手腕开始发热,好像腕上套了个环型的暖炉,源源不绝地散发出热量。温暖的感觉从血液里传遍全身。睡梦中的魏大胆惬意地咂咂嘴,越睡越深。这种惬意似乎并没延续多久,寒意又开始袭来。魏大胆本能地想要蜷起身子,却突然发现手脚都动不了。
有“东西”压在他身上!他毛骨悚然的认识到。
那“东西”沉沉地压在他的全身,使他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手腕处的环型暖炉开始无力,温度一点一点的降低,意识却越来越清醒。他几乎把全身力气集中到睁开眼睛的小事儿上,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无法睁开。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寒意越来越重,压在身上的力量越来越强,而他连眼睛都睁不开。不知名的恐惧开始肆虐他的神经。
陡然一声嘹亮的鸡啼。
与此,身上的重荷突然消失了。魏大胆猛然睁开眼睛,像根弹簧一样坐直身子。他气喘如牛,衣服汗湿得像从冷水里捞出来的。但他并没有松一口气,相反神经很快再度绷紧,因为军人的警觉让他发觉左侧有人在冰冷地注视他。
不,这种被注视地感觉好像和被人注视的不太一样。
那么……不是人?!
魏大胆说不清当时的感觉,只觉得心里有一眼冰泉,咕嘟咕嘟地直冒冷气。他不敢看,可是军人的骄傲却在不停告诉他必须去看。多年的军营生活让无神论占据了他的全部理智,他从心底不相信先前的念头。于是在两种想法的拉锯战中,他缓缓地转动脖子。
当他看清左侧的“东西”后,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一团模糊得像雾气的人影,隐约有五官,但不能辨清。好像是个男人。
魏大胆惊得瞪大双眼,几乎掉出眼珠子,但那团人影依旧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承认并不是眼花。他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汹涌寒气和一种令人心畏的压迫感。
远近都传来鸡啼,先是零散的两三声,后来便此起彼伏起来,而人影越来越模糊。后来模糊的五官动了动,似乎在笑,就彻底消失了。
魏大胆霎时发觉令他心畏的压迫感消失了,会议室里由寒冷恢复成夏日清晨的凉爽。他喘了几口气,站起来,全身僵硬得像木头。
他能肯定刚刚的那个人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那东西似乎并没有伤害他。好在天已经大亮了,也不必害怕了。于是舒展了一下胳膊腿儿,便打开了门。
院心里,汤爷爷正坐在藤椅上乘早凉,手里捧着一大茶缸凉茶,时不时喝上一口。
魏大胆一看表,才五点多。夏天就是白得早,黑得晚。
汤爷爷,早啊。魏大胆笑着说。
汤爷爷抬眼一瞧,说,我就知道你小子拗。
魏大胆明白汤爷爷指的是让他睡打字室可他还是睡了会议室的事儿,尴尬的笑了两声。心里多少有点后悔没听汤爷爷的话。
汤爷爷问,没着凉吧?
没有,您看,我这不好着呢!
汤爷爷哼了声,说,我看你这凉可受重了!
魏大胆心一沉,没支声。
汤爷爷说,过来。
别看汤爷爷平时慈眉善目的,如今冷下脸来也怪吓人的。魏大胆受了一夜罪,全没了平时声振如雷的气势,乖乖地跑到老人前面。
汤爷爷拉过魏大胆右手腕一瞧,两人都吓了一跳。
昨天还好好的桃核串子,竟然全都裂了。并且显见不是从外头裂的,而是从核心里裂开的。
魏大胆是单纯地吃惊,汤爷爷却迅速地变了脸色,苍白苍白的。
小魏,老实说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魏大胆没料到汤爷爷开口就这么问,也立刻变了脸色。
汤爷爷瞧这光景便心里有数了。
第三章
那一夜的事,汤爷爷叫魏大胆谁也别说。魏大胆也明白,这事儿要传出去局里要人心惶惶的。好歹也是机关单位,影响多不好。
其实不用他说什么,同事们也晓得必定发生了什么。因为魏大胆值过夜班后并没有像在运河睡过后那么意气风发,相反整个人都安静了,还默默地加入了天黑前下班和不值夜班的行列。
魏大胆的胆色众人都是晓得的,现在连他也不敢再提局里的鬼事,更别提其他人。人人口上不说鬼,人人心里都有鬼,只是谁也不捅破这层纸。
欧阳春就是在这样一种古怪的气氛里来到了民政局。
几天后,他和局里人都熟悉了,尤其和汤爷爷很谈得来。
同事们都说奇怪了,汤爷爷虽然见谁都笑眯眯的,其实很少搭理人,怎么跟你每回都能谈上一箩筐的话。
欧阳春说,谁说汤爷爷不爱搭理人了,经常都是他拉着我说话,年纪大的人,巴不得有人在跟前儿说说话才好,怎么会不搭理人。
但日子长了,欧阳春确实发现,汤爷爷的健谈只是对他而言。
今天事儿少,两人便又端了凳子坐一起聊天。欧阳春无意中说了一句,咱们单位朱漆的大门还有两个石狮子,里里外外都挺有古意的。
汤爷爷说,古意,这儿本就是本县一家大姓的祠堂,少说有三百来年了。
欧阳春来了精神,他平时就对文史一类很感兴趣,眼前就有一个古物怎么不来劲儿?
是不是四大家族之一?欧阳春问。
汤爷爷点点头。
东楚县旧时有四大家族之说,分别是朱刘乔王。刘姓一族出过不少文士最有名的是一个经学大师,乔姓一族在民国时经商有法家资丰厚,王姓一族也有不少奇人。
这四族任一族的兴衰荣辱都可写成几大本书。而民政局占用的祠堂正是四姓之首的朱家。朱家祠堂始建于明代。当时朱家出了一个榜眼。这位榜眼官至正二品督御史。虽不是正一品,其实权限极大,大概相当于现在最高检察院检察长,专司弹劾监督百官,直接听命于皇帝。在这位督御史手上建了朱家祠堂。此后朱家一直人丁兴旺家道昌隆,是东楚县里响当当的一族。这种繁荣一直延续到民国才毁于一旦。
朱姓本家在一夜之间遭匪人灭门,金银细软全被洗劫一空,又被纵火焚尸,真是死得极冤极惨。其后虽还有几门旁系远支,到底细梁难撑大厦,文革再一闹,朱姓一族几乎肃清了。后来,县里面见这么大的祠堂空着怪可惜的,就拨给民政局办公用了。
欧阳春颇有几分感慨地叹道,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攒着钱财招祸害啊,要不是朱家太显赫又怎么会飞来横祸,这些强匪真太歹毒了,不知后来有没有捉到?
汤爷爷一个劲儿的抽烟,半晌才道,没有。
那,可有查出那伙强匪的底细?欧阳春问。心想就算捉不到人,一星半点的风声总该有吧?撇去朱家的影响力不说,单是灭门也绝对是轰动一时的大案。
汤爷爷仍埋头抽烟,抽完了,把烟头往自备的烟罐子里一摁。见欧阳春还在等他的回答,长叹一口气说,谁知道啊!
欧阳春总觉得汤爷爷的沉默和简捷有些过头儿。朱家灭门发生的时候,汤爷爷大概三十来岁,理应对此印象深刻。平常人说起这些谈资甚重的话题,哪一个不是口若悬河,猜测估计一大堆。就是有不肯说的,也只是暂时,无非是卖卖关子,等众人都来央恳了便摆出一付不得已而说的样子,其实是心满意足。可汤爷爷似乎不属于这一类。他是真的不想谈这个话题。难道……汤爷爷知道些什么?
听说,当初县里面要把祠堂改成民政局的办公处,您不同意来着,反对得特别激烈,为什么?欧阳春决定换个角度入手。
汤爷爷笑了笑,说,我要说了,你们年轻人肯定笑我思想腐朽。
欧阳春笑道,哪能啊,您说说看。
汤爷爷虽然还在笑,但已有几分凝重,缓缓地说,这是人家供奉祖祖辈辈的祠堂啊,就算后人不在了,先人的灵总还在的,如今叫咱们上上下下胡闹了一通,真正是对先人不敬啊。
祠堂是旧式建筑,为了方便办公,民政局重新打点了一下。
你们民政股那一排办公室本来是祠堂的正厅,用来停棺木的。朱家的人死了先往那里面正中间一摆,全族的人逐一叩头,七天后,挪到一边,停上七七四十九天,再做一场大道场。三年后才可下葬。那个打字室,早先就是守夜看灵的人待的地方。汤爷爷娓娓而谈,问欧阳春,你说三百来年,得停了多少先人的灵,不折不扣的阴气重地。到了咱们手上好了,上头封了层天花板,把正厅隔成了几个小办公室。那几个办公室,我站一会儿都觉得骨子里冷得慌,哪儿是人能办公的地方。
欧阳春细想了想,汤爷爷确实不去他们那一排办公室。每回分发报纸信件,别的科室汤爷爷都亲自送去,只有后院的那一排办公室得自己去传达室拿。
欧阳春说,您老的意思莫非是,后院还有朱家先人的阴灵在?
汤爷爷的笑僵了僵。
欧阳春吃惊道,真有?
沉默了一会儿,汤爷爷站起身看看天说,天快黑了,你赶紧下班,接小叶子回家吧。
小叶子是欧阳春的女儿,今年五岁,上机关幼儿园的中班。
欧阳春看看手表,五点半,已经晚了。幼儿园五点放学,恐怕女儿要哭成小花猫了。
再看汤爷爷,早进传达室准备做晚饭了。
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还是接女儿要紧。
第四章
回到办公室,同事老王正在收拾文件。
欧阳春顺口问,王奶奶(年长的人,欧阳春都随女儿叫),文件都做完了?
老王说,没呢,都是这个小许一直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引我说话。
双拥股的小许在旁边嘻皮笑脸的说,哪儿啊,我给您解闷,提高办公效率啊。
呸。老王作势啐了一口,笑着对欧阳春说,不过也没剩多少,带回家做。
欧阳春半开玩笑道,干脆做完再走,叫小许帮忙。
老王和小许齐齐摇头,好像他提了个非常不妙的提议。欧阳春一时迷惑了。
赶紧回家咯……老王说完,抱着一叠文件忙不迭地走人了。
我也下班了。小许起身往外走,临出门儿撂下句话,整个儿局里,也就魏大胆值过一回夜班。
赶到幼儿园,还有几个小朋友没人接。幼儿园留了一个老师守着小孩儿们。
女儿压根儿没哭,正玩得不亦乐乎。她身上系了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破布扮女侠,其余的小孩儿通通演坏蛋。
看着女儿勇敢的孤军奋战,欧阳春哭笑不得。他家的宝贝小叶子真是个地地道道的胡淘子(注当地方言,指小孩儿顽皮)。
父女俩回到家里,桌上的饭菜都有些凉了。
妻子埋怨道,怎么这么晚回来。
欧阳春敷衍道,局里有些事,耽搁了。
女儿自己爬上凳子,吃了一小块鱼肉,突然说,奶奶做的。
妻子卟哧一声笑出来,说,你女儿成精了。
真是妈妈送来的?
嗯,刚回去。妈听人说民政局有点邪,不放心你,特意来看看,鱼是顺道带的。
怎么邪了?
闹鬼,妈说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以前那里还是荒宅子的时候,附近的人家在夜里常常听到有女人哭。妻子脸上隐约露出敬畏。
欧阳春笑着说,我天天在那儿办公,怎么就没听见。
妻子白了他一眼说,你晚上又没在局里待过。
欧阳春一时语塞。确实,他刚进局里一个来月,还没值过夜班。好像也没见别人值过夜班。哦,对了。听小许说魏大胆好像值过。
于是对妻子说,我没值过,但有人值过啊,人家也没说出这么多事儿来。
妻子不依不挠的反驳,他值过几回?别值过一回就不敢值第二回了吧?
欧阳春停下筷子。妻子的话倒提醒了他。除了汤爷爷,也许魏大胆也能问问。
有道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妻子见他不说话,便也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递了一块玉过来说,妈给你的,说能辟邪。
欧阳春笑了笑,给女儿戴上。
欧阳春从心底里尊敬母亲。母亲养育了九个子女,有两个没能养到十岁,其余的如今都成家立业了。欧阳春是老幺。
母亲是小家碧玉,知书识礼。她对佛很虔诚,这是因为她小时候亲历的一件事。
那时候母亲很小,才五六岁,母亲的娘家还很富足。有一天夜里,母亲睡得迷迷乎乎的,朦胧间看见正堂的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提着灯笼的中年妇人,脑后挽着一个大鬏,插着一支碧玉簪,上穿蓝缎面儿的排扣褂子,下着黑绸裤。那妇人好像知道母亲看见了她,便款款地朝母亲看过来,(鬼婆婆 .guipp.),和蔼一笑。然后径自走到供奉祖宗的桌前停下,拿起一个相框擦了擦。
母亲看到这里便惊醒了。睁眼一瞧,还在奶奶(注当地管外公外婆也叫爷爷奶奶)身边睡着。便把爷爷奶奶都摇醒说,妈,我看见有人进来了。
爷爷奶奶吓了一跳,连忙披衣起身,戒备地在卧房里来回找。
母亲说,不是这里,是大厅里。
奶奶生气了,说,小孩子别瞎说,在屋里头怎么能看见大厅里头。
母亲便把看见的细细告诉爷爷奶奶。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跟奶奶说,莫不是我妈……
爷爷没说下去,直接去了大厅,发现厅里供奉的太爷爷的照片儿没了。
太奶奶死得早,十几年后东楚县才有照片拍,所以母亲不知道太奶奶长什么样儿。太爷爷在母亲三岁时没了。
后来奶奶便带着母亲去请仙。神婆对奶奶说,照片儿是被你婆婆带走了,你婆婆说她跟你公公情深义重,现在她排上了位不久就要投胎,带走你公公的照片也就不枉夫妻一场了。
母亲对那夜所见一直记得清清楚楚,从此便对鬼神深信不疑。受母亲的影响,欧阳春虽不信鬼神,但也不欺鬼神。
看着女儿拿着玉蹦来跳去,欧阳春笑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就是这块玉救了女儿的一条小命。
第五章
汤爷爷的嘴死紧。连日来无论他怎么问,汤爷爷总有办法四两拨千斤。真正被他问急了,才说了一句,人生在世,总有不可说的时候,你就别问了。
汤爷爷直接表态,欧阳春还能再问吗?
让他憋闷的是,魏大胆也是一问三不知。
没几天县里要开会,各单位都得汇报工作,局里也不例外的忙起来。
欧阳春是秘书,写文件,发言稿,报告……一大堆都落在他头上,只得把那事儿暂放一边。
时间在埋头写材料中无声滑过。等欧阳春抬起有些僵硬的脖颈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陆陆续续走光了。看看成堆的资料,他决定在单位过夜。
妻子不同意。欧阳春只好说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好几个同事也在,妻子才勉强同意。
汤爷爷有些担心的跟他说,有什么事,你就叫我。
欧阳春心想,能有什么事。真有事,汤爷爷年老体衰也帮不上什么忙吧。嘴上还是应承下来。
局里的古怪气氛以及前不久妻子的那番话,多少在欧阳春心里留了点痕迹。但他还是不怕。幼年时顽皮,常常和小伙伴儿们到处乱跑,玩到天黑才知道回家。那时人烟稀少,回家的路上就有一大片坟地。欧阳春几乎每晚都要从林立的土馒头中穿过。初时也有被鬼火追得肝胆俱裂的时候。久而久之便怪也不怪了。
况且,母亲找人给他算过,说他命硬得很,莫说他怕鬼,只有鬼怕他。
对于此说,欧阳春笑笑也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坏话。更何况,有道是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啊!
就在这时。
咚咚咚。
门竟然真响了。
欧阳春只觉得心突得一跳,全身有点虚麻。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问,谁啊?
是我。原来是汤爷爷。
欧阳春过去开了门。汤爷爷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焦面儿(注当地的一种小食,不是炒焦的面条,是把糯米粉先炒熟,吃的时候再用热水泡成糊)小心的挪着步子走进办公室。
你还没吃晚饭吧,趁热吃吧。汤爷爷说着在一旁坐下。
欧阳春看看手表,已经九点了,肚子真饿了。便向汤爷爷说了声谢谢,开始吃起来。
没吃几口,欧阳春想起来一件事,说,您不是嫌我们办公室冷得慌吗,要不您先回去,一会儿吃完了我自己把碗筷送过去?
其实本来想说的是您不是嫌我们办公室不干净吗?但在肚里转了一圈,还是换了个说法。
汤爷爷和气地说,没事儿,就坐一会儿没关系。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生过大病?
没有啊。欧阳春想也没想地回答,别说大病了,感冒发烧也少有。
真的?
真的。
汤爷爷似乎很意外,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摇摇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不过因为我妈妈早产,所以刚生下来时差点没活成。欧阳春补充道。
哦?说来听听。汤爷爷仿佛很有兴趣。
欧阳春便说起来。
母亲怀上欧阳春时,家里已经因为八个孩子困难重重。当医生的父亲便和母亲商量,把这一胎打掉。母亲起先坚决不同意。她生就一付软心肠,别人家的孩子磕着了都觉得心疼,更何况自己的骨肉。
可看看家里的景况,只得咬牙同意了。但真喝了一口落胎药后,母亲哭了,死活也不肯喝第二口。父亲看了心里也难受,说,算了算了,就当这孩子跟咱们家有缘分,生下吧。那一口落胎药还是起了作用,七个来月时,母亲就生下了他。刚生下的他,像一只猫儿,小瘦又小,而且没有右手,眼睛也睁不开,通体乌青。父亲用手摁摁皮肤,竟有些发硬。父亲说,大概活不成了。
第二天,居委会的一个老妈子冲进来,说,听说你们家生了个死孩子,还不快扔掉。当时全国刚开始搞爱国卫生运动,正在节节升温。那老妈子说着说着自己找来一块破席子,说,都发臭了,还不赶紧扔掉,你们要是不敢,我来。就要上来抓欧阳春。邻居十三奶奶也在一边,连忙上前抢过欧阳春,指着老妈子骂道,你真是黑了心了,什么臭了,明明就还有一口气,就是猫啊狗的也不能这么糟践,你也是有儿孙的人了,就不怕遭报应。说什么也不许老妈子带走欧阳春。到底骨肉连心,父亲也舍不得了,就跟老妈子说,这样吧,怎么说也是我儿子,我给他打一针,再缓不过来,就任你处置。
父亲吸了一针管药水,无奈小小的欧阳春全身发硬,竟找不到下针的地儿。老妈子又吵吵嚷嚷,连针都戳不进去了,还说不是死了。父母也只得放弃,十三奶奶却还是不放。她找了个暖水袋仔仔细细地给欧阳春焐身子,焐了半天,好不容易腰眼儿上有些软。
父亲赶紧就在腰眼儿上扎针。打完针后,药水无法吸收,欧阳春的腰上鼓了一个大包。又是十三奶奶用热水袋一边焐,一边用手慢慢按摩,总算消掉了。几天后,欧阳春睁开了眼睛。几乎是欧阳春活过来的,十三奶奶也无疾而终。
欧阳春笑笑说,我妈一直跟我说,本来阎王是要勾了我的魂去的,是十三奶奶用自己的命替下了我,叫我一辈子也别忘。
汤爷爷问,你信吗?
欧阳春说,不知道有没有阎王,但我信是十三奶奶救了我。
汤爷爷点点头,说,放心吧,你已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儿回来了,往后就无灾无难了。
您这话怎么跟我妈以前找人替我算的一样?欧阳春笑着问。
是吗?汤爷爷笑着说,凑巧吧?接着拿过欧阳春已吃完的碗,说,不行了,我这老骨头受不住这里的凉气了,你忙吧。
哎。
汤爷爷慢悠悠地走了。
第二天,全局的人都为欧阳春在局里过夜的事大吃一惊。
尤其魏大胆和小许一直问他,没看见什么吗?
欧阳春说,没有啊。
真的没有?
欧阳春无奈道,真的没有,能有什么啊。
怪了,难道那些都是瞎传的?小许自言自语。
魏大胆阴着脸没说话。
可是当天下傍晚就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仿佛针对着小许的怀疑。
第六章
欧阳春前一天工作了整夜,总算在下午三点多时把事情都做清了,局长发话让他早点下班回家补补觉。因为周末,同事们也都比平时走得略早些。到了正经下班的时间,前前后后竟只剩下小许了。
说来也怪,小许一向嘴贫人懒,上班一个到,下班却绝对是积极分子。那天快下班时竟鬼使神差地打了一个盹儿。朦朦胧胧的时候,似乎有同事过来摇他,说下班了。他胡乱嗯了声,然后身上陡然一激愣(注当地方言,大概指人头脑不清爽的时候,突然像受了刺激一样醒过来,汗……平常一直说,真要解释还挺麻烦),睁眼一瞧,办公室里人全走光了不说,天色都有些暗了。一看手表,六点都过了,连忙收拾收拾,关门走人。
双拥办公室不在大后院里,而在大门和二门之间的南面小院里。南北两个小院的院门和二门都是类似园林建筑中的拱形门,意在美观,实际上并不像大门有门可开关。
且说小许刚锁了办公室,抬头猛见院门外有个人影一闪,向后院跑去。那个时代的民政局什么都管不着又好像什么都管得着,经常有些家里困难的农民跑进来要求解决困难,他们也不管自己的事儿归不归民政局管,一句话,你是当官儿的,有问题就找你。有好几次,闹得局里上下鸡飞狗跳。所以当时小许第一反应就是,别又是谁来要求解决困难了吧,这个汤爷爷,怎么总看不住门?
于是一面往院外跑,一面扯开了嗓门儿叫道,哎,谁啊?
出了院门,看见二门前站着个老头儿,满脸沟壑,地道农家人打扮。见小许来了,他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小许。小许本来见他穿得清苦,心里已有几分同情,但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不觉脾气又上来了。
乱跑什么?小许没好气地说,这都下班了,再说,这单位里头儿,是让你乱跑的吗?一边说一边向老头儿走去。
老头儿忽然一笑。
从他身后顿时涌来一股冷风,直扑小许面门。小许一哆嗦,遍体生寒,不由得停下脚步。
此时的小许距离老头儿不过四五步远。昏暗的天色中,小许还是把老头儿看得清清楚楚,包括那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那么的执拗,执拗得简直阴鸷。
小许强压下心头没由来的畏惧,心想,不就是个老头儿吗,有什么好怕的,便提高嗓门儿说,看什么看,还不快走!说着就要上前揪那老头儿。
这时,传来汤爷爷惊讶的声音,小许,你还没走啊,什么事儿啊?
小许的动作自然被打断了。他转头看着汤爷爷端了一淘箩米慢慢悠悠从传达室里出来,知道汤爷爷要做饭了。
汤爷爷,今儿你又没把门看好,又让人跑进来了。小许埋怨道。
啊?
这声啊随着汤爷爷视线投来,生生从半中间儿断开,他手里的淘罗也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米洒了一地。
你……汤爷爷看着老头儿,脸刷的一下白了,突然一个箭步窜上来,一把抓住小许塞在身后,对老头儿厉喝,回去!
小许目瞪口呆地看着汤爷爷,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年已垂暮的老人竟有那么敏捷的身手。摸了摸自己被抓过的肩膀,像被铁钳子钳过似的,生疼。这些还不是小许最惊讶的,更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向和蔼得像没脾气的汤爷爷此时就像变了一个人,敛目抿唇,自有一股慑人的气魄。可是,这样的态度,汤爷爷是不是过分了?
老头儿脸上的笑渐渐冷下来,还是不动。
汤爷爷双眉一皱,声音更加冷厉,回去!
老头儿幽深的看了汤爷爷一眼,说不出的怨毒,转身向后院走去。
小许急了,冲着老头儿的背影喊到,你怎么还往里头走!还要去追老头儿。
汤爷爷一把抓住,说,让他走。
这叫什么事儿啊!汤爷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小许心急火燎地看看汤爷爷,再看看后院。这一看,呆住了。
不过一转头的功夫,诺大的后院哪里还有什么老头儿?
可是这怎么可能?就算有哪个办公室忘了锁上,让老头儿躲进去了,也不可能叫一个老头儿在一转头的时间里由二门跑到至少相距二十米的后院尾。
小许忽然想起盛传的鬼事,心里咯噔一下,发了一身冷汗。
汤爷爷情况更差。没头没脸的汗,连嘴唇上都找不到血色。
小许一惊,连忙问,汤爷爷,怎么了?
汤爷爷虚弱的摇摇头,没事儿。
小许扶着汤爷爷进传达室后头的小间儿里躺下。区区几步路,汤爷爷走得异常吃力,几乎是软倒在床上。
小许不放心,说,要不,咱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汤爷爷闭着眼睛,缓缓喘气地说,不要紧,休息一下就好,天就要黑透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吧,以后千万别再一个人这么晚走。
可你一个人……
不妨事儿,汤爷爷挥挥手,我都一个人在局里过了七八年的夜了,还不是一根汗毛不少。又勉强笑了笑说,你别把刚刚的事儿添油加醋地乱传,闹得大家伙儿白白害怕就好了。
小许嘴贫归嘴贫,人又不笨,知道汤爷爷什么意思,连忙保证道,哎,我谁也不告诉。
拉过被子给汤爷爷盖好,小许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汤爷爷点点头。
小许离开了。他没看见他走后,汤爷爷叹了口气,无力的说,看来……撑不了多久了。
第七章
星期一,小许还是把上星期六发生的怪事告诉了两个人。欧阳春和魏大胆。是背着汤爷爷的。
因为小许觉得,他对汤爷爷保证的谁也不告诉的谁,指的是局外人,不包括局内人。欧阳春和魏大胆都值过夜班,尤其魏大胆值班后的反应,傻子都看得出来他绝对碰到过什么,所以小许自然把他二人归入局内人。
欧阳春和魏大胆听完小许的叙述都陷入了沉默,但二者的沉默显然有所不同。一个出自对怪事的不理解,也许有模糊的心悸,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另一个的沉默出自何因就不消解说了。
小许眼见魏大胆额上鼻头直冒冷汗,心知这一位绝对跟他一伙儿,便单刀直入的说,那回值班,你也见着了吧?
魏大胆犹豫了一会儿,说,先别说这个,你说你把那……样貌看得清清楚楚,那他的衣着打扮你也一定看清了,你就说说他的衣着打扮。
欧阳春和小许明明听见魏大胆说到“那”时后面紧跟着发出声母g,但又生生咽下去。两人心知他本来想说的是个鬼字,只是有顾忌没敢说出来。
小许便也顺着魏大胆只以那字代称,答道,上身白褂子,下身蓝布裤子。想了想又说,还带了一顶草帽。
魏大胆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那天看到的虽是模糊的人影,但那东西身上衣物的颜色总还看得清。他也确实记得那人影的头上有一顶草帽。心里立时凉了半截儿,慢慢挤出一句话,八成我那天看见的和你看见的一个样儿。
欧阳春这回也闻言色变了。理由很简单,一个人看见的也许是幻觉,两个人看见的呢?也许还要加上汤爷爷。想起那次聊天,他问汤爷爷局里是不是还有朱家先人的阴灵,汤爷爷的反应可真古怪。说不定,汤爷爷在他俩之前就见过。
魏大胆索性把那天他看到模糊人影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从夜里的异常寒冷到第二天和汤爷爷说的话,无一遗漏。
小许听得冷汗直流。三人都是半晌无话。
不知多久,还是小许先低声问了句,欧阳春,你那晚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真的。看着小许和魏大胆怀疑的眼神,欧阳春跺脚道,都到这份儿上了,我要真看见了什么,还有必要不跟你们说吗?就差赌咒发誓了。
怪了,咱们三个都在天黑时待过局里,我和魏大胆都碰上了,怎么你什么事儿都没有?小许摸着下巴不得其解的说。
欧阳春也不知道,但他在意的是一件事。
魏大胆,你说你那桃核串子第二天就裂了,现在还在吗?让我看看。欧阳春问
从魏大胆的叙述看,汤爷爷看见串子裂了就立刻白了脸,莫非魏大胆的串子另有乾坤?
在,虽然每颗都有裂缝,但并没有完全断开,所以还戴着。魏大胆说着就捋下串子递给欧阳春,自从过了那晚,我总觉得这玩意儿兴许真是个长命锁,护着我呢。
欧阳春笑了笑,低头仔细看串子。除了比一般桃核制的串子重,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但以木制的东西说,未免太重了。莫非是……
欧阳春连忙举起串子正对朝阳,只见桃核串子颗颗呈现晶莹之感,光泽四溢。再看串子隐约有些细纹。他起先以为是年久磨损,擦出的花痕,定睛一瞧条条细痕自有章法。
是字!
小许问,看出什么了?
欧阳春摆摆手并不作答,继续观察串子。一圈儿看下来,他总算明白了。
这串子不是用真的桃核做的,而是用红玉雕成的桃核。欧阳春说着把串子还给魏大胆,仍叫他戴上。
红玉?小许惊讶道,可是这又不是红的。
欧阳春道,有些红玉的确是鸡血般鲜红,但也有些其实是暗红的接近赭红,赭红与桃核那种木质的深褐色极为相近,很难辨别,再加上这些桃核做得惟妙惟肖,平常更不会注意了,你只要把它放在光亮处一瞧就知道了。
小许和魏大胆依言把串子迎向朝阳,果真看见桃核表层玉般通透,泛出红光。
古书上都说红玉最能煞邪,而做这桃核串子的红玉至少也是几百年的老玉。欧阳春说。
欧阳春的母亲出嫁时,娘家颇陪嫁了些值钱的古物,只是后来娘家败落,母亲又生了不少孩子,这才渐渐清贫。但母亲还是收起几件要留作传家宝,其中便有几样玉器。欧阳春常常见,又和县文物馆的馆长挺谈得来,从他那里学了几手鉴赏的法子。
你能肯定吗?魏大胆问。
欧阳春苦笑道,就是因为不能肯定,所以才做了最保守的估计,而且玉桃核上还刻了佛经,恐怕是整篇的金刚经。
他没有再说下去。有些话只要打个头儿,剩下的听客自然会懂。
说不定,真是这串不同寻常的玉桃核保住了魏大胆的命。
哟,三个小伙子开什么秘密会议呢,让我也听听。
陡然插入的声音把三人吓了一跳。齐齐回头一看,原来是双拥股的梁股长来了。
没什么,看还有时间,随便聊聊。欧阳春随口答道。
三人一对表,已经到上班时间了,便匆匆散了。
小许进了办公室,仍觉得周围寒气阵阵。如果真是玉桃核救了魏大胆,那把这桃核逼裂得有多大能耐?而他昨天竟还一度想抓那鬼的肩膀……又如果不是汤爷爷的及时出现,那接下来……
小许已不敢再想。
第八章
这边欧阳春也回到他所在的民政股办公室。一路上走过来,他的脑子里就没静过。
如果小许和魏大胆见到的真是朱家某位先人的阴灵,那会是谁呢?从小许描述的装束看,应该是民国时期的人。但又说是清贫的农家人打扮,想来朱家显赫一时,就算本家遭了祸害,旁系毕竟也有一份儿自己的家业。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济也不致如此落魄。更何况欧阳春记得文革时,红卫兵小将们仍从人丁不旺的朱家余脉里搜到不少金银珠宝,名珍古玩,这也足以证明,即使朱家濒临灭亡的时候也没有清贫过。
那么会不会不是朱家人呢?
这个念头刚出来,欧阳春自己就连连摇头。
哪有不是朱家人却在朱家祠堂栖息的道理?这也太说不通了。
唉,真是疑云重重啊!
忽然肩膀被人使力一拍。欧阳春全身一抖,低低的惊喘了声。
想什么呢,叫你几声都没听见?原来是同事小徐。
民政股共有五人。他们的分布情况如下。东边一排两张办公桌,前面是王副股长,后面是殷股长;西面一排三张办公桌,从前往后分别是欧阳春、小徐、老王。
欧阳春笑着说,我正在想要不要把写好的发言稿改改,你也不轻点儿,存心想吓死我怎么着?
小徐嘿嘿一笑,看看旁边一排的两位股长,压低声音说,这么拼命干嘛,写完就算了呗。
欧阳春趁机拾级而下道,那就听你的。又问,你叫我有什么事儿?
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小徐一面问,一面竖起耳朵左听右听。
什么声音?欧阳春只觉得此时的小徐像一只短耳兔子,逗得人直想笑。
你听啊,又来了,沙沙沙沙……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过的声音。
不等欧阳春开口,猛然响起一声咳嗽。小徐吓得脖子一缩,七分像乌龟。办公室里立刻响起一阵笑声。
小徐连脖子都羞红了,坐回自己座位道,王股长怎么没事儿尽吓人!
王股长呵呵直笑,说,我喉咙痒就咳了声儿,怎么不见吓着别人,你不说你自己胆小,倒来怨我,叫我硬憋着不成?
说罢,又起一阵哄笑。
小徐红着脸争辩,我什么时候胆小了,明明是办公室里有奇怪的声音,我这才被那声咳嗽惊到了。
什么奇怪的声音,我们怎么没听见?老王低笑着说。
真有,你们静下来好好儿的听!
四人见小徐真有些急了,这才收住笑,象征性的听了听。结果真有略显滞重的沙沙声,时强时弱。
这下没人敢笑小徐了,因为大家都对这未知的怪声产生了恐惧。
好像……在咱们头顶上。小徐胆战心惊地说。
头顶上便是天花板。
朱家祠堂是旧式建筑,横梁建得很高,改成办公室时在横梁略下方的水平面上加封了天花板,所以在天花板的上头实际形成了一个横截面为等腰三角形的阁楼。
五人齐齐抬头看向天花板,既想把它看穿又不想。沙沙声越来越清晰,谁都知道绝不是幻觉。更可怕的是,不久传来两声沉闷的撞击声,天花板上也飘下了点点粉尘。那沉闷的撞击声让人听了极不舒服。欧阳春不知道别人是何感觉,他直觉的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杀鸡场面。
矮胖的女人捉住不停扑楞翅膀的鸡,麻利地扭住鸡脖子向后弯曲,完全暴露出前颈,将鸡头和两只翅膀一总抓在一只手里,另一手便去拔前颈上的鸡毛,这是为了更准确的割断鸡喉。那只鸡是一只成年的公鸡,翅尖上有些暗红色。最漂亮的是它的尾巴,五彩光亮,神气又威风的翘着。一撮撮黄褐色的细毛在女人涂满劣质而又鲜红的指甲油的手指里飞扬,公鸡也在不懈的挣扎。突然它的脖子一扭,竟从女人的钳制中挣脱,它立刻拼命鼓动起翅膀想要飞离,却被女人一把揪住。女人满脸怒容,一面骂着脏话,一面抓紧鸡的翅膀把那鸡往地上摔。
嘭!嘭!嘭!
也是这样的沉闷。
不过三五次,那鸡嫩黄的嘴角就溢出了鲜血,然后毫无反应的被那女人用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放了血。
欧阳春的心里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并且很快得到了应验。
只听轰地一声巨响。
天花板突然塌了一大块,有什么东西和天花板碎块一起正砸在小徐面前,他的办公桌上。
是蛇!一条全身雪白,又粗又长的大蛇。
五人都被吓得大叫一声。小徐反应最激烈,一口气不换地连声叫,跌跌撞撞就向一边跑,撞翻了椅子也顾不上。
五个人本能地站到一起,紧张地看着大白蛇。不一会儿,附近科室的同事也闻声跑来,一见办公室里的情况都杵在了门口,谁也不敢进来。
那蛇的双眼发出莹莹绿光,不时吐出红红的信子。它好像受了伤,嘴里不停的有血溢出。
不知为什么,最初的惊吓过去后,欧阳春不再害怕那条蛇。
那条蛇迟钝地看看众人,也确乎没有攻击的意思。
这时门外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有个同事拿着一根竹竿挤进来,要用竹竿打蛇。老殷慌忙拦住,说,我小时候听老人们讲过,有些老房子会有蛇,那些蛇以老房子为家都有灵性,很会趋邪护人,我看这蛇不简单,不能乱打。
民政局上下都知道自己单位里是有点邪的,听老股长这么一说,都不敢妄动那蛇了。
许是见大家没有伤害它,白蛇便不再看欧阳春他们,反倒昂起蛇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窟窿。它不时微微摇晃蛇颈,像在戒备什么,莹莹绿眼中多了杀气。
难道天花板上面真有什么?
欧阳春犹豫了一会儿,两步上前,站在窟窿下向上看去。
第九章
昏暗的光线中,仍可见当年的雕梁画栋,昭示着主人家曾有的富贵荣华。经年累月的密闭孕育了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一丝丝一缕缕从天花板的窟窿向办公室溢出。
欧阳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除了因为缺乏光线使这古老的建筑显出几分阴森外,并无异常。至少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是这样的。
看见什么没有?老殷问,却始终不敢上前。
自处理过“804”号客轮后,老殷始终心存余悸。他本来就是个谨慎得有点儿胆小的人,如今更是一发不可拾,样样宁落人后不占人前。
欧阳春转过头来笑笑说,没什么,还挺漂亮的,我看那些梁木上的雕画不比个园抄手游廊上的差。
不过扬州个园最精致处并不在雕梁画栋上,而在于山石堆叠之巧,以一园揽四季之景。
众人听欧阳春如此一说,纷纷松了口气,空气里紧绷的味道顿时散去不少。
小徐也凑上一步说,我也来瞧瞧,看怎么个……
小徐突然没了声音。
欧阳春心中生奇,转头一看,小徐大张着嘴巴,下巴无意识的抖动,喉头紧了又紧,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明明是吓过了头。
欧阳春心头一凉,再抬头看去,仍然什么也没有。到底小徐看到了什么让他如此惊恐,而自己竟什么都看不到?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小徐的话停得很不自然。好好儿的一句话就像被极锋利的刀瞬间斩断。于是刚轻松下来的气氛再度紧绷。
因为小徐背对着门口,门外的同事都没看见小徐的古怪反应,只有仍在办公室里的老殷等人看到了小徐的侧脸,连忙问,小徐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欧阳春急道。眼见小徐脸上血色裉尽,甚至开始发青,欧阳春既惊疑且焦虑,只得先把小徐拖到一边。这一拖,小徐竟直直向后倒下,幸亏欧阳春反应机敏,及时接住,这才免于脑袋直接撞到水泥地面上。
几个人把欧阳春小徐围成一圈,连声喊小徐的名字。
老王在一边出主意道,快掐他人中。
欧阳春连忙使足了劲儿掐小徐的人中,直掐出血丝,小徐依旧双睛暴睁,目眦欲裂。欧阳春暗叫一声不好,以指探其气息,竟已气若游丝。
王股长脸色陡变,霍地站起来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倒要看看那上头有什么东西吓人!
老殷要阻止王股长,反被一把甩开。
就在王股长站到窟窿下要往上看之际,突然有人大声道,不能看!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从门外飞速窜入。然后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块头壮实的王股长竟像个陀螺似的直撞到门口附近的墙上,带翻了一桌的文件。
众人大吃一惊,定睛一看,面白如纸的汤爷爷正站在屋中央,气息未定。
王股长又惊又怒,奈何是自己的丈母老头儿(就是岳父),只得忍了又忍,气乎乎地说,爸,你干什么!
汤爷爷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紧紧的抿上了嘴唇。
尴尬又莫名的沉默中,欧阳春看见小徐呆滞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正以为他已经缓过来的时候,小徐却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声毫无预兆的惨叫,就像利刃持续在玻璃上摩擦割划,粗糙又尖锐,直把人全身的神经都用力的挑起来--只要再加把力,就能全部断掉。
有什么比这样的惨叫更让人不寒而栗?有,而且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小徐接下来的遗言。没错,是遗言,小徐说完破碎的词语后就死了。
他指着那个窟窿说,鬼……无头鬼……
欧阳春只觉得胸腔中原本热乎乎的心一下子被扔进了冰窖里,令人全身为之冻结。他下意识的看了一圈同事们,没有一个不变脸色的。
小徐的手蓦然垂下。
与此,汤爷爷大叫道,不好。
欧阳春猛然抬头,只看到汤爷爷一转头,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小徐身上飞到窟窿里一样。
桌上一直很安静似乎处于伺机状态的大白蛇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骤然出动。只见它血口一开,丝丝作响,整个身体像被什么有力的器械弹射向昏暗的窟窿。但窟窿里好像暗藏了一个屏障,眼见白蛇大半的身子已弹了进去,却又像撞上什么反被弹出。
白蛇重重摔在桌上,把天花板的碎块压得更碎。尘粉飞扬中,白蛇痛苦地半扬起头,喷出一口血雾。
,汤爷爷竟也吐出一大口血,受了重创般的摇摇欲坠。
大家惊呼一片。有两个同事连忙跑进来,扶住汤爷爷。
白蛇还在挣扎,似乎在努力地挺起身子,终究无力的垂下脑袋,不动了。
汤爷爷也彻底昏了过去。
局里上下顿时乱作一团。大家手忙脚乱的抬起小徐和汤爷爷去医院。随着大部队的转移,民政股办公室变得空无一人。
第十章
汤爷爷昏迷的时候,嘴唇一直在歙动。欧阳春附上耳朵仔细听了听,原来汤爷爷说的是,不要待在后院。
一正两副三个局长商量了一下,决定照办,叫所有在后院办公的人都暂时去前面的两个小院待着。然后由一个副局长带了欧阳春王股长和另一个同事送汤爷爷和小徐去医院。
医生一检查,就说小徐已经死了,汤爷爷倒还有救。
欧阳春等人虽有心理准备,但看着一个天天和自己工作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开始发冷发硬的尸体,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很快,这种悲伤就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恐惧。
他们都听到了小徐的遗言。
鬼……无头鬼……
小徐用他一点生命绝望地呐喊,发青的脸上满是惊惧。
看着医生护士为小徐蒙上白布,那的呼嚎在四人的脑海突兀响起,带着一遍又一遍的回音,空荡荡阴森森。
不知过了多久,副局长干巴巴地说,欧阳春你去通知小徐家人。
欧阳春正要点头,副局长又说,不了,还是我亲自来,你和王股长看着汤爷爷。
副局长带着另一个同事步履沉重的走开了。
医生给汤爷爷做了全身检查,出来的时候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欧阳春心一沉,以为汤爷爷情况不妙,紧张的问,怎么样?
医生又换上一副有病包治的自信模样说,没什么,给他检查过了,就是有点体虚。
体虚?欧阳春不信道,可他刚刚吐了很多血。
医生脸上微微发红,不免提高声音道,不信你自己检查,心肝脾肺肾,没病着也没伤着,你这人真怪,没事儿不好非得闹出点儿毛病来才痛快?
欧阳春一时气结。这些医生治病不见得多强,脾气倒不小。
那边王股长已经和护士们一起把汤爷爷往病房里送了,欧阳春便也不跟这蛮横的医生计较,一起往病房去了。
不一会儿,汤爷爷的女儿带着小孙子来了。汤爷爷的女儿说,来时看见小徐的爸妈也来了,哭得泪人儿一样,好不可怜。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好儿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王股长沉默了一会儿,按照大伙儿之前通气儿通好的话回答,说是让突然掉下的蛇吓的。
汤爷爷的女儿连连咂舌,说,都说你们单位邪,还真邪,不然你说天花板封得好好儿的,从哪里钻进去的一条蛇。
这也正是欧阳春感到疑惑的地方。天花板封上后,白蛇绝没有可能钻进上面,可是当年封天花板时,工匠们也不见得把一只蛇封进去。好吧,就算是后一种可能,也就等于说那条蛇在那个密闭的小阁楼里生存了近五年,它以什么为食?
而且,他隐隐觉得白蛇跟汤爷爷有某种联系。白蛇一开始就以受伤的面貌出现,而汤爷爷一出现也是面无血色。其后白蛇吐血而亡,汤爷爷则吐血昏倒。这就好像一人一蛇血脉相连一样。可是人和蛇又怎么可能血脉相连?
一切就好像天方夜谭。
两个多小时后,汤爷爷醒过来了。
他不急着跟家人说话,却一把抓住欧阳春着急的说,快让大家别待在后院。
欧阳春连忙告诉他局里已经那么做了,汤爷爷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汤爷爷又像想起了什么,叫欧阳春低下头,压低声音说,你赶紧找块木板,咬破你的食指,滴几滴血在上头,然后把有血的那面对着窟窿封上,你一个人去,千万别找别人帮忙,要快!
欧阳春还想问什么,但看到汤爷爷忧心忡忡的模样,把一切都咽了进去。
他在心里是尊敬汤爷爷的,总觉得汤爷爷不是普通人。他叫他这么做,必定有重要的理由。
想到这里,欧阳春起身向外走去。
欧阳春得了汤爷爷的嘱咐,赶紧找了块木板回局里。小许和魏大胆本来要帮忙,欧阳春想起汤爷爷强调千万不能让别人帮忙,便赶紧回绝了。
到了办公室,却又有了件古怪的事儿。
小许桌上的白蛇不见了。欧阳春四处看了都没有,心里不仅疑道,难道当时并没死,爬走了?
可白蛇的下落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汤爷爷的交待要紧。
于是,他狠狠咬破自己的食指往木板上滴血。滴了几滴怕不够,忍着疼又挤出好些,才拿去封窟窿。封上前,欧阳春忍不住又看了几眼,除了那股腐湿的气味儿更大了点儿,仍然一切如常。
没过多久,汤爷爷也回来了。
大家都对汤爷爷没留院休养很惊讶。王股长无奈的说,他硬要出院,我们也没办法。
汤爷爷却谁都不理,只拉着欧阳春问,都弄好了吗?
看到欧阳春点头,汤爷爷这才如释重负一样。但也只是一会儿,很快又拧紧了眉头。
魏大胆问汤爷爷,现在能去后院了吗?
汤爷爷点点头,却总让人觉得有气无力。
后院的同事们一面为小徐的死唏嘘不已,一面向各自的办公室走去。
民政股剩下的四人,可说是全局最为小徐伤心的。他们也无法像其余的科室那样发出种种议论,在沉默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老王刚迈进一条腿便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的重新退出来,讶异的说,怎么这么冷?
啊?老殷疑惑地看看老王,自己向里走去,人还没站稳便哎哟了声,说,还真冷,都冷到骨头里了。
老王的提醒多少让老殷有几分心理准备,这才没像老王一样触电似的缩回去。
欧阳春一个走进办公室。除了鼻腔间有几缕木材的腐朽气味儿,倒没觉得冷。
三人毫不掩饰惊讶,纷纷搓着臂膀问,你就没觉得冷?
欧阳春摇摇头,问,真有这么冷吗?
我们三个合伙骗你不成?王股长干脆卷起衬衫袖口说,你看!
裸露的小臂上站着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你真不冷还是假不冷啊?王股长倒过头儿来开始怀疑欧阳春,一把拽过欧阳春的胳膊就拉起袖口。
一颗鸡米粒儿没有。
两人握了握手,一只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另一只像刚在暖手炉上暖过。
奇怪了,王股长说,跟你握握手,我身上倒也好了些。
第十一章
转眼间,小徐死了有七天了。
这天的太阳格外精神,金灿灿的,直晃眼睛。
欧阳春从家一路走到局里,出了一身汗。心想,没几天都立秋了,怎么还这么热。几步快跑到了办公室,才觉得舒爽下来。
办公室里的异常寒冷直到大前天才有所缓解,欧阳春是感觉不到的,他是听老殷他们说的。开头几天,老殷三个人甚至特地多带了件儿厚衣服,一进办公室就加上。
老王好像也刚到不久,脸上也被晒得红通通的。见欧阳春来了,打了个招呼,停了一停,说,今天是小徐的头七了吧?说完叹了一口气。
欧阳春擦汗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声。
那个坐在他身后的年轻小伙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欧阳春看着那张没有人坐的办公桌,心里泛起酸涩。
局里对外宣称小徐是被一条大白蛇吓死的。同事们都知道小徐被吓死是真,却不是被蛇吓死,而是被他所说的无头鬼。那天几十双耳朵一起听得真真儿的。局里对无头鬼的解释是,小徐看到蛇后,因惊吓过度产生幻觉。
最初的怀疑后,大多数同事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当时欧阳春和小徐一起看着天花板上头,欧阳春却没看到。再说即便真有无头鬼,这鬼又不是老鼠,它既然有本事大白天害人,为什么不索性站在大家伙儿的面前,非得在天花板上蹲着。小徐平素确也是个胆小的主儿,可见十拿九稳就是吓得看花眼了。
只有三个人仍不太信这个说法。魏大胆,小许,还有欧阳春自己。
魏大胆和小许都跟那玩意儿打过照面儿,有理由保留意见。至于欧阳春,他也说不清楚。
小许说,说不定你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你看,就我们仨儿在天黑的时候待过局里,我跟魏大胆都看见了,你没看见,你跟小徐一块儿往上看的,小徐看见了,你又没看见。
欧阳春想想,觉得小许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还有汤爷爷那天不许别人待在后院,却放心叫他一个人来,老殷他们都觉得办公室里冷得慌,就他一点儿感觉没有。最叫他想不通的是,汤爷爷干嘛非要他滴几滴血在补窟窿的木板上头,还非得把有血的那面儿对上?好像木板是次要的,他的血倒是顶顶紧要的。
真是越想越糊涂。
魏大胆说,我现在在意的不是欧阳为什么看不见的问题,而是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什么?小许问。
你们没注意吗?魏大胆脸色发白的说,我跟你看见的可都是完完整整的,小徐看见的可是没头的!
小许也刷地白下脸,声音发抖的说,难道说……有两个?
晚上,欧阳春照例讲了个故事哄女儿睡觉。见女儿睡着了,欧阳春给她掖好被子,便倚在床背上想这些天发生的事。
想着想着,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欧阳春连忙下床想重新点上,刚摸着火柴盒,就听身后有人说,大梅,别点了,先跟奶奶说几句话儿。
欧阳春以前叫欧阳梅。因为父亲很爱种花,所以给孩子们以花为名。欧阳春十四岁后觉得原来名字太女气,就自己改了名字。
他也不害怕,转身一看,角落里站着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仿佛在哪里见过。
母亲的母亲直到欧阳春十六岁才死,欧阳春认得,父亲的母亲却没见过,但这老太太和父亲的眉眼也不像。那是哪个奶奶呢?
老太太好像看穿了欧阳春的疑虑,笑着说,我抱你的时候,你跟猫崽儿一样大,现在不记得了。
欧阳春只觉脑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十三奶奶?你是十三奶奶!
哎!老太太满脸笑容的应道,莫说这些了,奶奶只有几句紧要的话告诉你,说完就得走了。
欧阳春连连答应。
说实话,朱家祠堂里的老东西本也是个可怜人。他害别人我不管,但他要害你奶奶就不依了。本来他也奈何不了你,不过近日有场天灾,恐怕要让他钻了空子。你要小心!
余音未散,十三奶奶已消失不见。
欧阳春一急,叫道,十三奶奶!
猛地一睁眼,哪有点什么蜡烛,头顶上的电灯正亮堂堂的照着。原来刚刚不小心睡着了。
女儿在一旁仍睡得死死的,像一只小猪,一只小猪蹄还抓牢了前些时候母亲送来的玉佩。这玉佩从那天起女儿就一直戴在脖子上。
欧阳春慈爱的摸摸女儿的大脑门儿,重又坐好。他深吸了口气,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托梦吗?
第十二章
一连几天都没事儿。
只是过了立秋,天气反而有点儿回热。后院花坛里的知了又叫开了嗓子,一声比一声有劲儿,直吵得一排办公室人心浮燥。
民政股办公室这几天倒挺热闹,其他科室的同事多有搬了椅子往欧阳春他们那儿跑的,都说他们办公室凉快。
王股长说,防汛期总算过去了,咱们又清闲咯!
老殷端杯茶晃到门口看看天,头上正是个好艳阳。他却摇摇头说,我看不见得哦,今年气候有点儿反常,往年这会儿都开始凉下来了。
老王也附和道,我看老殷说得不错,这几天太阳都这么厉害,得攒了多少雨水,指不定明后天就来场大雨给你瞧瞧。
老王的论断保守了些。当天午饭后,天边儿就飘来几片乌云。起先像化在水里的墨,只清清淡淡的透着点儿灰,渐渐的就浓起来,后来黑鸦鸦的占了大半的天空,沉甸甸的压在人头顶上。
欧阳春刚出门时,天际只是传来闷闷的雷声,谁料半路上突然咔嚓一声巨响,生生撂下一道雪白的闪电,就像在沉沉天幕上撕开一道大口子,哗地泄出倾盆大雨。饶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撑起伞,还是被浇了个透心凉。附近也没可躲雨的地方,只得一路快跑,避灾似的奔进局里。
一踏进办公室,就惹得老王惊叫了一声,哎哟,怎么淋成落汤鸡了?
欧阳春笑笑说,雨太大,又猛,伞撑了也是白撑,还好刚刚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汤爷爷拿了条干毛巾给擦了擦。
说到汤爷爷,欧阳春觉得他老人家的精神不如从前了。以前吧,汤爷爷给人的感觉是虽老不衰,双眼有神,走路步子慢却也稳当。现在呢,真正显老态了,眼睛里的神气黯淡了不少,走起路来也有些步子发虚。,上回吐血昏倒后,元气大伤。
老殷看着窗外昏暗的天色说,看这劲头儿,晚上也不见得能消停,搞不好得发防汛警报。
东楚县是个标标准准的水乡,全县布遍水脉。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一旦水漫出来,就能连成片儿。每年夏季暴雨时节,全县上下都要为防汛捏把汗。以前也有过了立秋落雨的,可也只是龙王的喷嚏--意思意思,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大阵仗。
果然,老天爷直倒了两个多钟头的天水仍旧没有半点偃旗息鼓的念头儿。后院儿里积了不少水,一眼望过去,满地面溅起千朵万朵的水花儿。
欧阳春心想,下成这样,运河水得涨了多少啊。
不久,局长过来说,看来今晚你们股得留个人值班,恐怕乡镇上有突发情况。
四人面面相觑。老殷老王决计不肯,况且也是老同志了,吃不消。王股长的老娘正住院,病得不清,今晚轮到他去守夜。只剩下欧阳春。
欧阳春心里有点不愿意。他记着十三奶奶在梦里给他提的醒儿,要小心天灾。今天可不就算天灾了。但非常时刻,总得有人值班吧?
犹豫再三,还是自己应承下来。
身正不怕影子斜。欧阳春自问没做过亏心事,他不怕那些邪乎事儿,他也不信就凭朱家祠堂里那不干净的东西能拿天灾做文章。
这是欧阳春第二回值夜班。
七点来钟的时候,汤爷爷冒雨送来一碗果子面儿(注当地小食,京果磨成粉,热水泡成糊吃)。怕果子面儿进了雨水,汤爷爷特地用一个塑料袋罩在碗上。
这回汤爷爷却没有像上回一样留下说会儿话,只让欧阳春吃完了自己把碗送过去。
雨一直哗哗哗地下个不停,雷声也轰隆隆地响个不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闪电变了颜色,在黑云里隐隐透着暗紫。
欧阳春的办公桌就临着窗口,把暗紫色的闪电看得真真切切。他的心突然烦躁起来。
从小到大,欧阳春就是个棉花里包石头的性格。表面上看起来很好说话,内里却坚强的很,不管做什么都稳如磐石,鲜少有烦躁的时候。
可是这一刻,他就是没由来的烦躁。
心底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心焦,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气,那把火反而越烧越旺。
他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但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很不妥。
外头正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被淋得透湿是小,小心被雷劈到才是真。
可是怎么办,他现在真的觉得如坐针毡非出去不可。
紫色的闪电再度亮起。
当一丝紫色余辉消失在天际,欧阳春霍地站起来,向外跑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反正非跑不可。
嘭地一声轰鸣。
欧阳春刚跑出办公室,一道落地雷就狠狠打下来,在他办公桌上方炸出个大窟窿,碎砖碎瓦砸满了桌椅。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办公室里腾起阵阵青烟,脸上仍有热浪拂过。他不敢相信,一个落地雷就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炸开。如果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多待一秒,岂不是尸骨无存?
你要小心!
十三奶奶的话在脑海中跃现。冥冥之中,是否又是她救了他一命?
有人猛的拉住他,他转身一看,是满脸焦虑的汤爷爷。
汤爷爷像在对他说什么,可他的耳朵还在隆隆作响,他听不见。
汤爷爷脸色惨白,进办公室拿起他的公文包和伞就往他手里塞,还一个劲儿的把他往外推。欧阳春明白过来,汤爷爷这是叫他赶紧回家。
他脑子里乱成一片,几次想撑开伞竟都撑不开。他看见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
汤爷爷拉着他直奔到传达室,拿起笔奋然疾书道,你快回去,但要记住,千万别让你的妻子女儿来局里,你自己不妨事,只怕你身边的人会遭殃!千万记住!
欧阳春勉强稳下心神,用力点点头,转身冲进茫茫夜雨。
第十三章
回到家里,因怕妻子担心,欧阳春没把刚刚的惊险遭遇告诉妻子。他也不敢多说话,怕说多了,妻子瞧出他耳朵的不对劲儿,便草草洗了手脸睡下了。
欧阳春整宿惊魂难定,只在天快亮时勉强打了个盹儿。耳朵里还有轻微的轰鸣,但听人说话已经没什么大碍。吃早饭时,欧阳春想起汤爷爷的告诫,又不方便和妻子明说,便假装随意地说,这几天恐怕局里又要忙起来,你没事儿就别带孩子去找我了。
妻子却干干脆脆地回道,谁要去你们局里,那么邪,躲还来不及呢。
欧阳春苦笑了一下,原来倒是他白操心了。这样也好。
临出门儿时,妻子在身后提醒,今天轮到你接孩子放学,早点去接。
到了局里路过传达室时,欧阳春意外的没看到汤爷爷,却听见有吵闹声从后院传过来。走过去一看,一大堆同事半围着汤爷爷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汤爷爷紧抓着小伙子不放,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劝汤爷爷别闹了,越劝汤爷爷越急。
欧阳春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说,大清早的,什么事儿这么热闹,让我也凑一个?
老殷说,你来得正好,你跟汤爷爷最谈得来,快劝劝他!
汤爷爷不说话,仍抓着小伙子。小伙子一脸无奈。欧阳春看看小伙子手里的工具箱,又看看办公室里架起来的梯子,知道是局里找来修葺办公室的。
欧阳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经过昨晚,他已经站到汤爷爷的阵地上。这种理由怎么跟同事们说呢?即便说了,也没人信吧?
大家都在等欧阳春说话,欧阳春却无话可说,古怪的气氛在突然降临的沉默中悄然发芽。
由王股长打破。
王股长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强忍着怒气说,爸,你这不是捣乱吗,我们要工作,人家师傅也要工作,你这样拦着叫什么事儿?
汤爷爷看看女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别过脸说,我自有我的道理,再说我也不是不让修,要修也得等中午。
为什么非得中午?王股长问,好不容易雨停了,不趁现在修一会儿又下雨怎么办,你看看。王股长指着办公室里水汪汪的地面继续说,灌了一夜的雨,都水漫金山了。
汤爷爷抿抿嘴角,不容商量的蹦出几个字,等中午再说。
你!王股长脸涨得通红。换成别人,他的火爆脾气早上来了。这会儿在自个儿岳父面前硬忍着,来回猛转起圈儿。
老殷出来打圆场道,要不就让师傅先去别家修,中午咱们再修,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欧阳春瞅着是个机会,也连忙附和道,是啊,我看这天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雨,中午兴许还能出太阳。
本来这事就这么定了。也该这小师傅命苦,偏他自己在一旁不依地嘀咕,哪儿有这样寻人开心的,大清早的叫来就是拉来扯去一回,中午我就没别的事了?
王股长猛地站住脚,上前半扶半拖住汤爷爷说,您老去歇歇吧,别给人添麻烦了。
汤爷爷身子一震,一把甩开女婿,说,不用你送,我自己走。一回头,竟已老泪纵横。这下可把众人搞懵了。汤爷爷长叹了一口气,似是狠下心来,扭头就走。一面走一面说,造孽,造孽啊!
苍老的声音沉重地打在每个人心上,人人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也只是一闪即过。随后,小师傅背好工具箱,麻利地爬上梯子。
人刚钻进小阁楼,就惊叫了声。
欧阳春立刻想起死去的小徐,心头一紧,失声问道,怎么了?
小师傅探着头回答,没什么,有只死猫。
一甩手,啪的扔下只黑白黄三色相间的花猫,唬得大家一跳,女同事还有尖叫的。
那猫被水泡得浑身发涨,身上的毛烂成一团一团的,散发出一阵阵湿漉漉的臭味儿。欧阳春忍不住一阵恶心。
之后倒也没什么事儿,小师傅很顺利的修好了屋顶和天花板。
下午发生了一件让欧阳春措手不及的事。
当时欧阳春正站着和老王他们说话,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后边猛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
欧阳春回头一看,女儿仰着小脑袋正冲他笑,脆生生叫了声,爸爸!
他惊讶极了,才三点多钟,女儿应该还在上幼儿园。
叶叶,你怎么跑到爸爸这儿来了?欧阳春问。
老师们有事,提早放学,我就自己来了。女儿说着,骄傲地扬起脑袋。
真是千算万算,没想到女儿这么容易就跑来了局里。欧阳春急得要命,勉强挤出笑容夸奖道,叶叶真能干,不过爸爸现在要工作,你先去传达室找汤爷爷玩儿,好不好?
女儿不是第一回来局里,跟汤爷爷混得很熟。况且交给汤爷爷,欧阳春最放心。
小叶子歪歪脑袋,点头同意了。
眼见着女儿蹦蹦跳跳地向外跑去,欧阳春总算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和老王他们谈事情。
到了下班时间,欧阳春去传达室接女儿。不料汤爷爷瞪着眼睛问,小叶子什么时候在我这儿了?
啊?欧阳春的心顿时一沉,说,我让她到您这儿来玩儿的啊?
两人都明白小叶子不见了。汤爷爷懊恼地说,昨天不是跟你再三说过,不能让孩子来局里!
我也没想到她会自己跑过来。欧阳春也后悔极了,早知道多走几步路自己送她过来好了。
汤爷爷摆摆手说,先别说这些了,眼前最要紧的是把孩子找到。
两个人赶紧挨个儿办公室找,从两个小院儿找到后院儿,哪里也找不到。问同事们,同事们也说没看见。只剩会议室没找。
会议室平时都锁着,开会的时候才用。
欧阳春推推门,锁得好好的。明知道女儿不可能进得去,他还是找来钥匙开锁看看。空荡荡的会议室根本没有可藏人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欧阳春默默地捏紧拳头,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汤爷爷安慰着说,也许小叶子跑回家了,我眼神也不大好没看见也说不定,你赶紧回家看看。
欧阳春恍然醒悟,汤爷爷说的也是个可能,连忙和汤爷爷退出会议室。就在要关门的一刹那,他忽然听见清晰的一声,爸爸!
欧阳春立时愣住了。他不会听错,是女儿的声音,从会议室里传出来的。
汤爷爷问,怎么了?
欧阳春失控的大声回答,叶叶就在会议室里。
汤爷爷脸色陡变,旋即大步走回会议室,说,你在外面等着。说完便嘭的一声把欧阳春关在会议室外。
欧阳春心知事有蹊跷,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会议室里寂静无声,连汤爷爷也好像消失了。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是折磨。欧阳春等无可等,决定再进会议室。他刚要开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汤爷爷抱着小叶子走了出来。
此时的汤爷爷,说是面如死灰也不为过。他把小叶子递给欧阳春,吃力的说,放心,孩子没事,只是睡着了。
第十四章
一个月的时间不到,汤爷爷的生命能量仿佛倏然流失,流沙一样不可挽回。有时大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大能听见,再后来甚至从他身前走过,他也没看见一样。汤爷爷的精神真是显见的一天比一天差。
欧阳春不知道汤爷爷是不是为了救叶叶才会迅速衰老。他一直都很纳闷儿那天会议室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女儿醒来后告诉他,那天她本来听了他的话要去前面找汤爷爷,可没走出后院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会议室门口站着个老爷爷正在向她招手。她想也没想就跑过去了。老爷爷一直陪着她。后来她就看见爸爸来了,可是爸爸却不理她,要自己走。她刚叫一声爸爸,却突然睡着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欧阳春问,那个老爷爷是不是穿着白褂子蓝裤子,还戴顶草帽?女儿拍着手笑,说,对啊对啊,爸爸也认识那个老爷爷,他是谁啊?欧阳春不禁背上发凉。他哪里会认识,要认识也是小许和魏大胆认识。面对女儿天真的笑脸,欧阳春只得说,是啊,那个老爷爷以前也在局里待过。唉,何止以前,现在也待着呢。
好在这几天局里还算太平,人心也轻快起来。但小许魏大胆和欧阳春却不像别人那么庆幸,三个人总觉得在前一段时间频繁发生的怪事后突来的平静反而透着古怪。谁知道这是不是暴雨前的宁静?提防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欧阳春正在办公室整理最近的会议记录,忽然听见小许在窗外叫他出来。欧阳春略怔了怔,直觉不妙。
小许见他出来,压低声音说,又出事儿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儿,便让欧阳春的心跌落谷底,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上回来修房顶的小师傅吗?小许故弄玄虚中又带着点儿恐惧。
嗯,记得。欧阳春点点头。
那天汤爷爷为了不让那个小师傅上房差点跟王股长闹翻了。汤爷爷那么激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记得。
死了。
什么?欧阳春乍听之下,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小师傅也就二十来岁。欧阳春还记得那天他哧溜一下就爬上了屋顶,矫健得很,怎么会突然死了?
你哪儿听来的?欧阳春问。
小许一向喜欢道听途说,也许搞错了。
小许急得一跺脚道,我亲眼看见的。见欧阳春一脸怀疑,连忙解释道,原来那个小师傅跟我姑妈住一条巷子里,昨天我去看望姑妈,正巧碰上他家出殡,那斗大的照片儿就打我面前过去,可不就是那天的小师傅,我姑妈说这小师傅死得奇怪,没病没伤,眼瞅着精气神儿一天不如一天,就这么没了。
说到这儿,小许停下看看四周确信无人才对欧阳春说,听说那家人起先看病吃药不管用,后来请了个老神婆,老神婆看了那小师傅吃惊不小,扭头就走,他家里人又哭又求,老神婆才勉强说了实话,说这小师傅是被厉鬼吸了精气,只能等死。
欧阳春身子一抖,手心直冒冷汗。
回到办公室,欧阳春还没能从突然降临的阴影中恢复,满脑都是一团灰蒙蒙的雾,未知的却也令人恐惧的雾。他从没见过这层雾下掩盖着什么,但雾里缓慢渗透出的寒气却无时无刻不在他左右。
就这样昏昏噩噩地,到了下班时间都不知道,还是王股长过来叫醒了他。
想什么呢,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王股长笑着说,就剩咱俩了,一起走吧。
欧阳春出了一身汗,不是因为王股长,而是看到外面已经发暗的天色。连忙点头道,快走吧。
王股长大笑道,刚刚你比谁都不急,现在又比谁都急了。
欧阳春没法儿跟王股长明说,只一面笑着一面拉了王股长一把。两人一起向外走去。
真是到秋天了,晚凉变重了。王股长突然搓着胳膊冒出这么一句。
欧阳春一愣,说,还好啊,我并没觉得……话没说完,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凉气。因为他想起来了,有一种凉是别人感觉得到而他感觉不到的。
来了!一定是来了!
十三奶奶说过,那鬼平时是奈何不了他的。那么这一次,它的目标,是王股长了!
欧阳春猛抓住王股长的胳膊直往前跑。起先王股长惊得呆住了,跟着跑了一小段路,不过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一把甩开欧阳春道,你干什……
么字还没出来,王股长的脸突然扭曲起来,豆大的冷汗从额头迅速渗出。
欧阳春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扑上去抓住他的双臂问,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王股长面露古怪之色,反问欧阳春,你没听见吗?问完,脸色一沉,牙越咬越紧,然后眉尖一抖,毅然转身。
欧阳春只看见王股长的背影瞬间僵直,像一把拉到极限的强弓发出不能抑制的颤抖。渐渐的,僵直的身体萎靡下来,竟是跪在了地上。欧阳春惊觉大事不妙,赶紧上前想扭过王股长,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在和他对抗。他慌忙伸头一看,王股长已面色发绀,舌头也不由自主的伸出口腔,而两眼暴睁得几乎掉出来。
只有咽喉被勒,人才会这样!
欧阳春慌忙看向王股长颈部,平白无故的陷进了一圈,并且还在不断收紧。尤其喉结上部有两个相对的略显半圆的小凹痕,最为深陷肌理。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这……这分明是被人手掐住了脖子,而那两个小凹痕,正是左右手大拇指施力处。
欧阳春幡然意识到,那个鬼就在他面前,要置王股长于死地,而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王股长就快撑不下去了。
汤爷爷,汤爷爷……欧阳春无计可施,只有大声向唯一的可能求救。
跑到传达室,汤爷爷竟然在躺椅上睡得正香。欧阳春心急如焚,几步上前就是一阵猛摇。汤爷爷依旧一动不动。心头闪过不祥的感觉。欧阳春把手指伸到汤爷爷的鼻前,气息全无。
汤爷爷已经静静地走了。
巨大的悲痛令欧阳春泪如泉涌,但他没有时间慢慢悲伤。王股长还等着他去救。
对了,血。汤爷爷曾叫他用自己的血封天花板上的窟窿,说不定他的血有用。
想到这里,欧阳春连忙咬破食指,冲向后院。王股长已经倒在地上,蜷缩得像一只虾米。
难道已经晚了?
片刻的微怔后,欧阳春跑上前扶起王股长,发现他颈上的一圈凹陷已经消失了。他颤抖着去探他的呼吸,不久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还有呼吸。
难道,真是他的血在关头起了作用?欧阳春来不及细想。他怕时间久了再生变故。他现在只想赶紧把王股长送去医院,还要把汤爷爷的死讯通知他女儿。
究竟当时王股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又因什么保住了一条命?恐怕只有王股长自己知道。而他醒来,已是来年的春天。
现在可以告诉大家的是,王股长的怪事后,东楚县的民政局真的平安了,直到现在也是。所有的怪事都在1978年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