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为入狱前的张志超，右为15年后无罪获释的张志超

封面新闻记者 代睿 柴枫桔

宣判的前夜，马玉萍只睡了一个小时。早上5点多，她爬起来，吃，经常性的头疼多年来一直困扰着她。

这是2020年1月13日，儿子张志超蒙冤的第5449天。

这位母亲笃信，与儿子张志超分别15年，独自申诉9年，这一天将会是一天。

北方冬季特有的燃煤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马玉萍在薄雾中早早出门，开庭之前一个多小时，她已守候在山东淄博中院门外。

这可能是10几年来最轻松的一次，随身的背包里，没有再装满厚厚的申诉材料，取而代之的，是一包给儿子准备的衣物大号棉衣、45码的鞋。15年了，马玉萍没给儿子买过衣服，但尺码她依旧记得清楚。

她想让儿子穿上一身新衣，开始新的人生。

离别

儿子张志超已过而立之年，在他前三十年的生命中，有十五年的时间是在看守所、少管所和监狱度过。

张志超曾就读的学校（资料图）

十五年前，张志超和好友王广超同为山东临沭二中新校高一的学生，王广超比张志超大一岁，初三时复读一年，与张志超同班，高中时，两人又同校同班。

张志超是高一（13）班长，王广超是体育委员。两个月后，学校分文理科考试，王广超物理考了全班第一，报了理科，张志超报了文科。

与同龄人一样，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对未来有着类似的憧憬考大学、工作、组建各自的家庭。

直到一场离奇的失踪案发生在校园。2005年1月，与两人同年级的一名女生失踪。有证人证明，女生曾来到学校，此后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失去踪迹。

学校动员了各种力量寻找，王广超记得，当时失踪案引发轰动，每一位老师上课前都要告诉同学有哪位同学有线索马上找老师说。

作为班长，张志超也参与了寻找失踪女生的活动。张志超的班主任姜欣在2018年接受检察机关询问时回忆，案发后没有感觉张志超有什么异常，班级只要是组织寻找的活动他都能传达下去。

一个月后，失踪女生尸体在一间废弃厕所内被发现，下身。次日凌晨，张志超被警方从家中带走，同日中午，王广超也被带到临沭县刑警大队。

在刑警大队，张志超“承认”了杀失踪女生的经过。一审判决书中，张志超“用随身携带的铅笔刀，将受害者劫持至洗刷间内，采用捂嘴、掐脖子等手段将其强，并致其窒息亡。”

不过，在检察院提审的时候，张志超翻供。他回忆说，此后，他再度被带到刑警大队，并遭受刑讯逼供，“从此绝望，觉得在当地再也不可能有人为我伸冤了。”

同在刑警大队的王广超也“承认”了包庇张志超的事实。不过，取保候审之后，王广超也翻供了，“家里人说不知道情况不能乱说。”

翻供之后，王广超被传讯，这一次，他在看守所里关了13个月。“没人管也没人问，等到绝望。”

2006年3月6日，山东省临沂中院作出一审判决，张志超犯强罪，判处无期徒刑；王广超犯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法庭上，王广超曾抱有一丝趣怪网希望看看张志超怎么说，决定要不要当庭翻供。法先提问张志超，张志超认罪后，王广超也跟着认罪。

申诉

判决后，张志超进入山东省少管所服刑，少管所在淄博，距离家乡临沭县300公里。母亲马玉萍每月雷打不动探望儿子一次，没有高速公路的时候，早上7点半出门，下午两点到淄博，探监完基本就天黑了。

马玉萍不舍得住好的旅馆，每次来淄博，找的都是30块钱的旅馆，来的次数多了，旅馆老板也认识了她，有时还会给她带上一份早餐。

少管所里的张志超度日如年，他最难受的时候就是在材料上罪名那一栏写上“强罪”或者被人唤做“强犯”。“没法去跟别人解释，他们也不会信”。

2011年，张志超服刑的第五年。马玉萍隐约记得，那是快入夏的一天，张志超忽然跟她说，当年那件事不是他干的。“他说妈妈你给我请律师，我不能再背这个黑锅了”。

对于5年后提出申诉，张志超解释说，是因为进入少管所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了一些法律知识，觉得不能去接受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罪名，所以才向母亲提出申诉。

马玉萍从此开始为儿申诉，她先去了山东省高级法院，高院的人告诉她，一审法院是临沂中院，需要先到那里去申诉。马玉萍于是从临沂中院开始跑，只趣怪网希望对方给一个驳回决定，她才能继续向上申诉。

2012年3月19日，临沂市中院驳回张志超申诉。同年11月12日，山东省高院驳回申诉。

“我就这样一直跑，其实没有效果，但不跑又不知道怎么办”。张志超的父亲、爷爷奶奶、姥姥在此期间先后去世，心力交瘁的马玉萍几乎陷入绝望。

张志超母亲马玉萍和代理律师李逊。代睿摄

2014年，马玉萍找到北京大禹律师事务所律师李逊。李逊记得，那天马玉萍没有预约，直接冲到办公室，求他救救儿子，李逊看过材料后，决定代理此案。

马玉萍同样对那一天印象深刻，她回忆说，如果当天不是律师决定接案，她已决定从北京的高楼一跃而下。“我就连儿子都不要了，不能过了。”

张志超提出申诉那一年，在临沭老家的王广超决定出去看看。从看守所出来后，王广超没有选择回归校园，“没读书的心思了”。

缓刑考验期间，警察告诉他不能出远门。王广超先是在家里学修理电机，后来发现县城也没什么电机可修，觉得自己缓刑期也到了，他离开家乡南下浙江宁波，做起了大货司机。

王广超从来不主动向人提起往事，但看到电视里报道冤案，都会想起自己的事情。

无罪获释后的张志超。柴枫桔摄

重逢

转机出现在2018年初。

封面新闻记者偶然发现，一份案号为（2017）最高法刑申128号的再审决定书出现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最高法院已于数月前决定指令山东高院对张志超强、王广超包庇一罪进行再审。

2018年2月8日，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通过方微博宣布已组成合议庭对张志超案进行再审。

王广超对那一天印象深刻，正是过年放假期间，他在临沂老家，带生的孩子在医院打针。父亲忽然打电话给他，让他回家在再审决定通知书上签字。王广超觉得“很意外，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此后，张志超案经历6次延期审理，累计18个月。山东省高院组成了由副院长傅国庆担任审判长的审判团队。

2019年10月12日，山东高院在鲁中监狱召开张志超案庭前会议。时隔14年后，王广超见到了曾经的好友张志超。印象中那个爱笑的“胖子”瘦了太多，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张志超，轮廓没怎么变，只是眼神了少了一些活力。

在刑警队的时候，王广超心里曾怨恨张志超“咬他”，10多年后再相见，他已不再怪他。“没必要怪了，他也是受害者。”两人见面，张志超朝他点了一下头，他也点头致意。庭前会议结束的时候，他小声的对张志超说了一句“多保重”。

张志超（中）与律师手持无罪判决书在法庭外。柴枫桔摄

2020年1月13日上午9时许，审判长傅国庆落槌宣判被告人张志超、王广超无罪，本案为终审判决。

听到“无罪”二字，张志超在法庭上掩面而泣。“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痛苦，都被这两个字结束了”。

判决书认定无客观证据指向张志超作案，张志超的供述与证人证言存在矛盾，张志超、王广超有罪供述真实性存疑。认定张志超强罪证据没有形成完整的证据体系，没有达到证据确实、充分的法定证明标准。不能认定张志超、王广超有罪。

法庭外，曾经的好友紧紧相拥，两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山东汉子都红了眼眶。无罪之后，王广超马上又要赶回宁波工作，“快过年了，要拜访一下客户。”谈到未来的打算，他说，还是要继续打工。

一旁的张志超紧紧握着母亲马玉萍的手，身旁55岁的母亲已经头发花白。“很多年没有握着母亲的手走路了”。面对守候在法庭外的众多媒体，他说，最感谢的人是母亲，多年来为其辛苦奔波。

马玉萍想让张志超学门手艺，重新开始生活。张志超在监狱里做衣服，但多年伏案工作让他的肩和腰出现了劳损的情况，头发也已经掉光。

15年前，少年张志超的人生被按下暂停键，如今，他期待重启一段新的人生，学习一门技术。“年龄还不是很大，有机会好好陪陪母亲，回报社会。”

本文由树木计划作者【封面底稿】创作，在封面新闻和今日头条独家发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